小时候,家中书桌上放置着鲁迅的石膏像,父亲小心翼翼地保护着它。有一次,我在玩耍时不小心碰倒了它,石膏像的肩膀上缺了一小块,我赶忙用胶水将它粘好。后来,即使文革中屡遭折腾,它仍然安然无恙。“五四新文化”深深地影响了我父亲那一辈人,也影响着我。
十年文革,“鲁迅走在‘金光大道’上”;家中藏书颇多,且新文学占主流,让我得以从一个特殊的角度阅读、欣赏、接受鲁迅与新文化,也奠定了我的知识结构。
1978年春天,我进入大学,“五四新青年”成为了我们那一代学生的模仿对象。我们大谈新启蒙,办杂志,思考中国的命运。
1982年春天,我开始念现代文学专业研究生。我的第一篇学术论文《论白话文运动》,针对时人多从反封建等思想革命立论,从“文学形式的革命”入手,探讨“五四新文化”的意义,当时我在结尾写道:“这种文学形式的革命,距离拉得越开,考察的范围越广,年代越长,它的历史功绩就越明显。”
此后,我便开始不断地与“五四新文化”对话……
走出“五四”
1993年,在北大中文系“纪念五四学术研讨会”上,我发表了题为《走出“五四”》的演讲,大意是说,“五四”所建立的学术范式,虽曾发挥很大作用,也产生若干流弊。可即便如此,我还是不敢“遗忘五四”,理由是:
“五四”那代人迫于时势,采取激进的反传统姿态,现在看来流弊不小。今日反省“五四新文化”(包括学术范式),我想,不该再采取同样的策略——尽管那样做更有“轰动效应”,也更能引起传媒的关注。除了学理以外,我只提“走出”,而不敢轻言“决裂”、“超越”或“扬弃”,固然包含我对“五四”那代人的尊重与理解,更重要的是,意识到“路漫漫其修远兮”,实在没有口出狂言的勇气。这一点,与我选择学术史研究作为“走出‘五四’”的桥梁,大有关系。
基于“希望超越‘五四’者,必须先理解‘五四’”这一预设,我旧事重提,开始以平常心直面那早已被神话化了的“五四”。
重走“五四”路
1999年陈夏主编《触摸历史:历史人物与现代中国》,此书“总说”即《五月四日那一天》,后才独立成文。此书的撰稿人,除作为主编的我和夏晓虹外,还有王枫、郑勇、苏生文、赵爽、杨早、颜浩等年轻朋友。该书《后记》中有这么一段话,颇能显示其撰述特色:
在本书的写作过程中,我曾带领包括本书作者在内的若干研究生,沿着当年北大学生的游行路线,用将近五个小时的时间,从沙滩红楼一直走到因被学生“火烧”而名扬天下的赵家楼。一路上走走停停,指指点点,不时以历史照片比照或补充当下景象,让思绪回到80年前那个激动人心的春夏之交。此举说不上有何深刻寓意,只是希望借此触摸那段已经永远消逝的历史。
没想到,如此低调的叙述,还是招来一阵上纲上线的批判。好在时代变了,人没被一棍子打死,书反而在南方获奖。令我意想不到的是,此书出版后,“触摸”一词竟不胫而走。或许,这得益于其“兼及文史”的风格。此文同时在海峡两岸登场——以 《五月四日那一天》为题,刊于《北京文学》1999年5期;以《触摸历史与进入五四》为题,收入《五四运动八十周年学术研讨会论文集》。我在《触摸历史与进入五四》的自序中曾说:“‘五四’新文化运动既是潜心思索的对象,也是自我反省的镜子。问学二十几年,经历诸多曲折,‘五四’始终是我的‘最佳对话者’——其具体思路及举措,不无可议处;但作为整体的生气淋漓与丰富多彩,至今仍让我歆羡追慕不已。”
文本中见历史,细节处见精神
我在2005年北大版 《触摸历史与进入五四》书中导言写道——
人类历史上,有过许多“关键时刻”,其巨大的辐射力量,对后世产生了决定性影响。不管你喜欢不喜欢,你都必须认真面对,这样,才能在沉思与对话中,获得前进的方向感与原动力。在我看来,“‘事件’早已死去,但经由一代代学人的追问与解剖,它已然成为后来者不可或缺的思想资料”。对于20世纪中国思想文化进程来说,“五四”便扮演了这样的重要角色。作为后来者,我们必须跟诸如“五四”(包括思想学说、文化潮流、政治运作等)这样的关键时刻、关键人物、关键学说,保持不断的对话关系。这是一种必要的“思维操练”,也是走向“心灵成熟”的必由之路。
对于“五四”新文化运动这样众说纷纭的话题,确实是 “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作为研究者,你可以往高处看,往大处看,也可以往细处看,往深处看。我采取的是后一种策略——于文本中见历史,于细节处显精神。
“五四”与中国现当代文学
“五四”新文化运动与现代中国的命运密不可分。此前80年,“纪念五四”成了中国思想文化界的一件大事,但也不无“走过场”的时候。近年风气陡变,随着保守主义思潮的迅速崛起,社会乃至学界对“五四”有很多批评,对此,我们需要做出回应:并非主张“坚决捍卫”,而是希望站在新时代的立场,重新审视“五四”新文化运动。
2009年恰逢 “五四运动”90周年,4月23日,北大中文系会召开一次大型的国际学术研讨会“五四与中国现当代文学”,我们是否能有更为坦荡的胸襟、更为开阔的视野、更为深刻的反省以及更为精彩的言说?今日谈“五四”,也是别有幽怀。为自己、为社会;为学术,也为思想。与“五四”对话,可以是追怀与摹写,也可以是反省与批判;唯一不能允许的,是漠视或刻意回避。在这个意义上,“五四”之于我辈,既是历史,也是现实;既是学术,更是精神。
编辑:秦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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