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支书

    (一)

    喜子一有空闲了就站在自家房顶的观景台上欣赏上下十里的草沟，看门前二级公路上过往东西的车辆，听溪沟里整天咕嘟作响的流水声。

    草沟既是沟也是梁，草沟的细流与小河的水汇到一起，依依不舍地从鹅卵石间缓缓西行，流进了邻县的池河，而草沟东坡与火烧庵西坡汇集的凤凰山溪却流成了清凌凌的百里月河。这里便成了素有小江南之称的月河川道的最西端。草沟是高山逼近的丘林地带，坡挤地窄，沟狭人稀，早先四野里剌茂林杂，草多庄稼少，像是水浒传里描述的梁山英雄出没的地方，故而早先唤作忠义村。

    草沟虽然狭小却很有名气，它地处汉阴、石泉两县交界地，除了汉白公路外别无他径，公路两侧的丘林依高山雄险延伸，形成了上至汉中、西安，下至安康、武汉的必经咽喉。四十年前的那场文化派系运动期间，运输车辆路经此地时，押车的人会拔出腰间皮挎里的盒子炮，指天放两枪以震慑不同派别的“山贼”，然后才坦然而过。使往来的司机与乘车人都记住了这荒野而令人毛骨悚然的小地名。更使其名声远扬的，是上世纪六、七十年代间名噪一时的汉阴五七干校就设在草沟，干校轮番举办学习班，使寂静的草沟人来人往。当时这里像战犯集中营一样集合着不同地方各级组织送来的因运动需要改造的精英，他们在这里对着领袖像早请示晚汇报，洗刷灵魂，改换思想，有的人从这里走向了升迁，有的人从这里被送去了劳改场，还有人却在这里吊死在桑树枝上.......凡是到过这里的人，不论后来返回校园的讲堂还是科研基地，不论是走向繁华都市的商海还是地方部门的工作人员，谁又能抹去草沟这个令人触目惊心的名字呢！

    草沟是个坡多地少人也少的小村，百余户居家的劳力都要守着生产队做集体力工挣工分以养家扶口。最后一批响应国家上山下乡政策号召的中学毕业生落户草沟，给草沟带来了久违了的生气。喜子就是这群知青中的一个。

    (二)

    七十年代末的喜子正处于朦胧诗般的芳龄，清纯恬适，秀外慧中，但她能吃苦，虽然中学刚毕业，却什么活儿都干过，在那时的岁月里她除了上学，在家时还要挑水、砸石炭、砸烧过的发炭、捡柴禾、打麦蔸、捡红薯、打猪草、割牛草、捡牛粪、砸铺路用的石子、编草帽辫，稍大时便跟着大人去砍柴，还学会了煮豆豉、煮甜酒、拌豆腐乳、腌茶菜等绝活，上学同时还要去学农基地种庄稼。在童年和少年时代她也看厌了城里人的自私和好面子，不仅寸土必争分毫不让，而且常因了一个红萝卜、半盒火柴或一针一线不值钱的小纠纷，激起亲情仇散的矛盾，因此她来生产队后觉着一切都朴实新鲜，凭着自己在家养成的能干劲儿，很快就适应了各项农活，被队里评上了妇女中的头等劳力，让当地农村女子也眼气。两年后，同路的知青都靠父母的关系招工走了，惟有喜子觉得这里的一切更亲切，全不像城里人那般奸狡，便没怎么想招工回城的事。

    修三河水库那年，忠义大队主任杨宝抽了二十个男女劳力支援三合公社水库筑坝汇战，喜子随队出征。他们背着背包，肩抗十字镐或铁铲，斜挎着干粮袋和鳖壶，拖着二轮木架子车，神气得像电影里抗击侵略者的游击队行走在转移途中，一阵笑声一阵酸土二黄。喜子就唱几首学校学的歌儿压那带酸味儿的调子。不觉中，同路有个不善言语不引人注意的高个年轻人正默默关望着喜子。见喜子走路有些松劲儿的样子，便凑近拉架子车的大队主任杨宝说：

    “宝叔，您老手膀子酸了吧，我来帮您拖一阵。”

    “也要得，黑牛这娃子多做好事，二回找媳妇时我第一个打凑伙。”杨宝答应着就将车把交与了黑牛。

    黑牛接过车把又说：

    “宝叔坐上来，让腿脚也歇歇。”

    “那怎要得！你拉着我这个活秤砣累日他了咋办？”杨宝边应着边瞅了走在前面的喜子一眼接着说：

    “你娃子要真有力气就把喜子拉一节，人家可是知青喔！”说完，杨宝露出了诡秘的笑声。

    喜子听了站住回过头说：

    “我坐过汽车坐过手扶拖拉机，就是没坐过架子车。”说话间瞪大了杏眼望黑牛有何反映。

    但见黑牛的脸刷地红到了脖子，站定了竟不晓得如何张嘴。杨宝越发笑的得意，喜子心里便不好受了，她平素知道黑牛是个实诚人，虽也读过高中，但因口紧话少而不被人重视。现在眼见得黑牛有心要她坐车子却又被杨宝笑黄了开不得口，心里便急了，忙说：

    “你不乐意拉我就偏要坐上来过过隐，除非宝叔拉我舍不得累着他老辈子。”说着就按住车子坐了上去。

    杨宝见喜子真坐上了车便不再诡笑，只仰着头哼着调往前走路。

    黑牛终于说了声“坐稳点啊”。便拉着喜子冲冲地走在了队伍的最前面，不一会便甩远了后面的人群。黑牛兴奋地一路前行，嘴里不吱声；喜子兴奋地看着眼前这既熟悉又陌生的男人宽大的背上汗湿的衣衫，嘴里也不吱声。黑牛心里想：多好的城里人！这么善解人意啊；喜子心里想：多好的农村人，这么肯付出啊！于是，他们俩人心里都产生了一种那个年代里说不清道不明的感受。

    此后，杨宝主任和那同去修水库的伙伴们便拿了黑牛和喜子当靶子，常在上工歇气时说些解乏的笑话，使他们俩人的关系更亲近更明确了。他们完成了修水库的任务后，就张罗着选定了日子，在这年腊月里，黑牛娶了喜子。

   (三)

    喜子是个宝，十里草沟的人都这么说。她能干手巧心眼好，与黑牛生育一对儿女，先后中学毕业双双送进了省城读书，黑牛凡事都听她的，她养蚕喂猪样样走在人前，不仅把家里搞富了，盖了草沟第一户小洋楼，还经常为邻近的乡亲们帮东补西，中途还承担了几年大队学校的老师兼校长，恢复村制后她担任了村妇联主任，做事均能拿得起放得下，博得老少乡亲的信赖和称赞。自从喜子安家草沟，好象草沟的喜事也接踵而至，先是政府把土地划到了户，后又实行退耕还林，政府还不断减免农民负担，直至2000年后又全免了农业税。县供电部门接通了所有村民的用电。水利部门完善了人引工程，使全村人吃上了干净的自来水。

    在忠义村与小河村合并为义河村时，村长兼支书的老杨宝提议喜子担任村里一把手，小河的原任支书强子任村长，选举结果，一多半的党员都投了喜子的票，为人宽厚的强子出任村长。于是，喜子走马上任，成了草沟、小河一带首个女支书。

    担任了大村支书的喜子，完全放下了家里的事，与黑牛商量定家里的事由他去做，而她则把全身心放在了村支部，她要带着村民走出一条新路子。

    她与强子一道越沟过岭，东家出西家进，仔细了解所有村民的生产与生活，白天黑夜地动心事想问题，也查阅许多相关资料。为了能使自己胜任工作，喜子还自学着农业电视大学的课程。就在这时，镇里供销社的柳主任、刘支书和敖主任到村里来了，说要扶持义河村的蚕桑生产。喜子便来了劲，把村里的地质地貌与村民的生产生活熟悉而详尽地全盘托了出来，也道尽了心里的困惑与忧患。供销社的人见女支书诚挚可信，事业心强，便送来了桑树苗、肥料、农药和蚕具，市科技局与县委组织部也送来了办公设施、生产用具和适用科技资料。经过商谈，在供销社的指导下，义河村成立了汉阴县的第一个村支部牵头的蚕桑生产专业合作社。柳主任为专业社起草了章程，拟订了宗旨，规定了专业社入社社员的义务及享受返利的待遇。一时间，全村五百多户村民积极行动起来，把三山两沟的荒坡都栽成了桑树。

    喜子与强子喜欢与柳主任打交道，他们了解到柳主任不是一般的供销社主任，而是一位饱读书通百科的知识型学者，在柳主任的指导下，他们与相邻的菜家河村、牌房村商定，准备组建三村合一的蚕桑生产专业合作社，形成有较强优势的连片生产基地，逐步摆脱单一垄断的唯利方式的买卖制控，发展为多方合作集生产加工销售为一体的公司化经营，使产品真正进入市场。   

   （四）

    望着绿油油满是桑园的十里草沟，望着马马梁上的茶场，望着紧邻的杨宝叔与人合办的拐枣酒厂，望着小河口梯形整齐的养殖场，望着公路旁葚桑果汁厂飞舞的彩旗，喜子感到自豪，感到欣慰。扎根农村三十年，如今也已进入人生中壮年，她满意自己当初的选择，她无悔一辈子当农民。

    她看到楼下葡萄架底下的黑牛抱着孙子闲逛，她的嘴角露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黑牛虽然早已年龄过了半百，却依旧是原先的样子，高大黝黑、口紧话少，比前不同的是变得爱笑了。

    前几天柳主任领来了县农工部郑部长和喜子的几位中学同学，其中也有当年从草沟知青点返城当工人的插友，他们参观了义河村的几处基地与加工企业后，十分赞叹新农村的远景规化，有位下岗的昔日同窗提出要留在这里打工，被喜子安排去村部管接待。送走了柳主任后，她安排强子村长与青年养牛大户袁泽启去省城参加农村经济人培训，她心里回荡着柳主任与郑部长的几点建议，谋划着义河村的新一轮打算......

    “ 哒哒！”

    汽车的喇叭声打断了喜子的思路。一辆银色“猎豹”驶进了小洋楼前的篱笆院，柳主任拿着一份文件钻出了小车，喜子下楼来接过文件，是省供销总社通知喜子开会的通知，喜子被市县推荐出席全省供销总社社员代表大会，商讨省级有关农村专业合作社的发展工作。喜子第一次感到说不出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