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念我的父亲
土地是父亲的根。
父亲生在农村。小时候在外学过做生意,在那期间,国民党军队在张家口征兵,几个商铺必须出一个人应征,有钱的人出钱,没钱的出人,出人的便可以挣上几块大洋。我父亲属于后者,但是他并没有得到钱,他的母亲(我的奶奶)也没有得到,是父亲的舅舅拿了父亲卖命的钱,当年我父亲十四岁。三姐给我讲这些话的时候,大颗的泪珠滚落下来。父亲后来跟着傅作义将军起义成了新中国的军人,又抗着枪跨过鸭绿江参加了抗美援朝战争。复员后,父亲也被曾安排在邮局工作,只因为没钱买上一辆自行车,又无法徒步走上几十公里送信便放弃了做邮递员的机会。父亲终究还是成了农民,是无奈,也是缘分。
身为农民,没有土地是最大的悲哀。有好多年,父亲劳累了整整一年,挣来的只有几袋粮食和日益增多的外债。那时的父亲脸上常常写着忧伤和不安。
土地改革那年,父亲真正拥有了自己的土地。那年他五十多岁了,但是每次一想到自己的富有(我们家分得了十几亩地),便乐得笑了起来,即便是梦中。父亲对分得的土地视为珍宝,就连用铁锹翻土的时候都不会把土扬得很高,生怕一阵风把土儿吹跑。小时候我常常和父亲一起到地里干活,一边劳动,一边分享父亲对土地的热爱。我家刚分来的地有一块是村里荒了很多年的,地里有一种尖草长得很旺,尖草的根也扎得老深老深,父亲总是在春天刚解冻的时候便用铁锹一下一下的仔细地翻,每翻一下,就弯下身子把土里的草根捡起来,很小的根芽都不放过,就这么一锹一锹地翻,那块三亩多的土地竟然被那把锃亮的铁锹仔细翻了一遍,谁都不会相信那些无法丈量的土壤居然是从父亲的指间一点点滑过。父亲干这些活的时候从来没抱怨过,从他眼神里流露出对土地的爱竟然是那样热烈,甚至让我这个女儿都有些嫉妒。冬日里闲暇的日子里,父亲帮别人家的牲口圈里垫一些土和干草,为的就是能暖一些粪便来,到了春天,父亲把再把这些粪施进地里。经过几年这样的翻捡和施肥,这块地居然逐渐肥沃起来,就连原来地边的草埂也被父亲翻整成了良田。
父亲常说:“谷雨前后,种瓜点豆。”每每到了谷雨时节,父亲便满怀欣喜地扎进地里,遇上星期天的时候,我们也是要到里帮忙的,所以我们姊妹几个不仅很早便就学会了挖地,担粪、播种、收获,还学会了像父亲一样欣赏土地:那些闲了一个冬天的良田,等父亲用铁锹或犁耙帮它们翻过身,便再也按捺不住地在阳光下冒出滚滚的热气,蒸腾着它们的雄心壮志,等我们把种子撒进土地的怀抱,它们才肯安分下来。静静地等一场春雨的到来,一日,轻风细雨,父亲便乐开了花,父亲的土地上也冒出无数个小脑袋,在阳光下大胆地张扬着它们的笑脸。土地也好似做了妈妈一样,自豪地搂着她的那些孩子们,毫不回避路人的眼光,用自己的乳汁哺育着那些可爱的小生命,任由它们调皮地把一颗颗湿漉漉的奶珠挂在嘴角。在土地的哺育期,父亲耐心的守候着它们,锄草,施肥,背着手一遍一遍地围着它们转,眼看着庄稼长大,开花,和结果。终于盼来秋日,金黄的谷穗在阳光下闪着刺眼的光芒,翻腾着一阵又一阵的谷香;土豆性子最急,迫不急待地冒出地面,被阳光晒得发绿,也不肯钻回去;最没出息的是豆荚,长得滚圆饱满,一不小心就要裂开了肚皮。这时的父亲便急切地带着我们奔进了地里,挥舞着镰刀,收割着父亲一年来的盼望,也收割着土地这一年来最壮丽的辉煌。少年不识愁滋味,看着父亲的土地里会长出那样壮实的秧苗,结出那样丰硕的果实,我便因土地的神奇而惊喜万分。父亲自然也是高兴的,看到硕大的土豆从地里挖出来,装进了袋子,堆到了地边;金灿灿的谷穗被弯弯的铲刀割下来,扎成一捆捆,装进马车里,再回头看空荡荡的土地,父亲的眼睛竟有些湿润,他拍着我的肩说:“土地是我们的衣食父母,我们可不能怠慢它啊!”
北方的春天十年九旱,所以就有了“春雨贵如油”之说。有经验的父亲总是能抢抓时机,赶在一场春雨前播种。几经观察,若仍然没下雨的动向,父亲便要在种地时浇水了,父亲可不愿意好好的土地拿不住苗。于是,父亲的独轮车便成了得力的运输工具,车上拴两根木棍,在木棍的两边,打磨出两道浅槽,槽上挂上四个大水桶,父亲不厌其烦地推着车从远处井里打来水,再小心地把水桶提到地边,用水壶小心地把水浇到挖好的窝里,然后才施上底肥,撒上种子,再用土轻轻地盖起来。这样的春耕费时费力,但父亲从不抱怨老天,总是说:“老天也有照顾不周的时候,只要我们精心地侍候着土地,土地总是有回报的。”是的,父亲的土地对父亲的回报是丰厚的,除了一家人的吃喝,它还以特有的方式,振奋着父亲的心——那就是土地的果实变卖后还可以供我们几个丫头上学,并一一地考上学,有了工作。这在当年的农村里也算是个不小的奇迹!
父亲很爱他的土地,在他的眼里,土地不仅是我们的衣食父母,还是父亲的朋友。他与土地约好了时间,赶着时节耕地、撒种、施肥、除草、收获,不管阴雨,不管风吹,也不管什么节日,从不怠慢。从种到收,一口气都不能歇的,真的,就连冬日里,父亲也是念念不忘地唠叨着的他的土地,明年该种些什么?
父亲年复一年的在土地里劳作,这已成为习惯,植入父亲的骨子里。就算后来父亲生病后,也一直没有离开他心爱的土地。干不动重活,就弯着腰拔草,更多的时候,父亲就坐在田埂上,看着地里的庄稼,一看就是大半天。那时我们都大了些,从小跟父亲学来的农业技术让我们种起地来也得心应手,而且那时已经有了能干农活的大姐夫。可父亲仍然要坚持到地里指挥我们干活,生怕怠慢了他的土地。一边给指挥还一边给我们讲他种地得来的经验和道理。他常说:“‘种瓜得瓜,种豆得豆。’、‘一份耕耘,一份收获。’”我想他要表达的不仅是对土地的情感,也是教我们做人的道理吧。
不管是在地里耕耘,还是坐在地边看庄稼,父亲都与他的土地融为一体。从不分离,从不放弃,因为父亲始终是个农民,而土地便是他的根,是他眼里最美丽的风景。其实他不知道,他与土地融在一起的时候是世上最绚丽的风景,是女儿心里永远不忘的记忆。
父亲将一生的光阴与汗水挥洒在土地上,也在土地上找到了他自己的快乐、自在和成就感。有一首歌儿这样唱到:“我深深地爱着你,这片多情的土地,我踏过的路径上,阵阵花香鸟语,我耕耘过的田野上,一层层金黄翠绿……我捧起黝黑的家乡泥土,仿佛捧起理想和希冀……”我想这就是父亲地对土地的情感。
土地那样的尽忠于父亲,父亲更信赖他的土地,就像依赖他自己一样。父亲干活累的时候,喜欢躺在地里休息,他说这样躺着踏实。父亲这一辈子,在他的土地上到底躺过多少次,恐怕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直到他如愿以偿地永远地躺在土地怀抱里,才完成了他最后的心愿。
今天,当我又一次来到父亲挚爱的土地上,又一次跪拜在父亲的坟茔前。看着青烟飘飘,纸灰飞舞,泪水又一次无法抑制地涌出。坟茔边,几棵我亲手栽下的松树已经健壮起来,青青的,绿绿的,在这苍黄的冬日里,愈发显得苍劲和富有生命力。父亲静卧在松树下,籍草而眠,我想他一定可以听得到细雨润物、庄稼拔节、谷穗摇曳的声音。也一定可以感受到春的温暖,夏的火热,秋的丰硕、冬的纯净。今天是立冬,也是阴历的十月一,我为父亲送来了厚厚的寒衣,我想父亲一定是收到了,你看那墓碑上的阳光,不正是父亲暖暖的微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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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秦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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