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停住你奔波的脚步

　　月亮大概累了，不然不会早早进了云层休息。星星其实也精疲力竭，却不肯罢休，仍然眨巴着眼睛陪伴我。晃悠在门口几个钟头了，丝毫不见母亲的身影。她一刻不回家，小毛丫就哭闹着不入睡，我只能心急如焚地裹紧棉被，乖哄着声音嘶哑的小毛丫。任秋风吹得瑟瑟发抖，任硕大的泪花流淌在衣襟。

　　母亲跟随继父出门送苹果一整天了，早上走时，不但饿着肚子，且穿着单薄。这会打电话也是无法接通，想必是被我频繁的呼叫弄得没电了。小毛丫是弟弟的心甘，却是母亲一手带大的，跟我不熟，无疑不交心了。

　　白天有妹妹的女儿陪着玩耍，小家伙吃饱喝足，好歹开开心心，晚上就非要母亲搂着了。刚才天黑，妹妹哄她睡了一觉，醒来看见是我，便四处找寻，并哭着喊叫她的奶奶。本来这很正常，我也能想通。而今天恰好是十月一，烧寒衣的日子，触景生情，我没法不思念泉下的父亲。

　　昨天就和妹妹约好，趁此节去坟前看看父亲，顺便和他对对话。不料母亲突然来家，说继父的柴油机坏了，轮胎也被钉子扎破了，侍弄好最少得多半天。我们赶紧催他们快去，别耽搁正事就好，至于父亲，他一向通情达理，迟两天没关系。

　　母亲放心地招手，我和妹妹却双眼酸涩。母亲毫不知觉，她还笑着问，怎么了，没什么问题吧？我们都不忍心说出来，只让她路上多注意安全。她说，她会安然无恙回来，绝不会像父亲那样不打招呼地撂下我们。

　　她不说不打紧，她这一说，我的鼻根更加辛酸。妹妹的眼圈已经红了。母亲觉察出我们的异样，匆忙安慰说，没事的。继父接着说，尽早回来便是了。我和妹妹这才恋恋不舍地目送他们远去。

　　母亲，听外婆说，自从你对高大帅气的父亲含情脉脉，便过上了劳碌奔波的日子。

　　父亲给了你一孔土窑和几亩地，给了你满腔真情，剩下的就是穷困疾苦的煎熬了。你没法看着我们挨饿，没法看着我们没有新衣裳，于是，你对父亲说，你得出去挣钱。父亲说他是男人，他该担当此任。

　　在一次意外中，父亲从树上摔下来，腰就损伤了，且半生来都是如此。你爱父亲，选择他时，就发誓无论遭遇什么灾祸，一概不离不弃。父亲除了满腹愧疚，只能给你做精神后盾。你骑着自行车出门时，父亲说，让他陪着你吧！至少不会孤独，害怕。

　　记不清多少个年头，你和父亲披星戴月归来，而我和妹妹坐在门口的石头上酣声四起。到我七八岁了，父亲说，兵分两路吧，人多力量大。你极力赞成，却把我安排给父亲。父亲不由得泪花闪烁，他抱歉地说，娃她妈，实在委屈，辛苦你了！

　　你不嫌弃，也无怨言，你只是心疼父亲的腰。为了给父亲治病，你去了省城找名医名院，又是为了父亲，你取出了全部积蓄。听奶奶说，你的文化很高，却重男轻女——五年连生三个女儿还不死心，竟然偷跑着硬是生下了儿子！

　　你爱父亲爱的这么没有头脑吗？你爱父亲爱的失去理智了吗？你真的不担心命丧于此？你甘心情愿吗？你对自己的所做从不无悔？你柔弱的双肩要为这样一个男人挑到底吗？你是否过于痴情忠贞？

　　父亲和我耕种回来，第一件事先是烧水，烧炕。做完这些，父亲切菜我拉风箱，等你拖着沉重的身体回家，热气香气溢满了整间屋子。偶尔你累得半死不活，饭不吃就倒在炕上了。父亲请求医生给你打针，你有气无力地摇头摆手。

　　父亲握紧你的手，给我和妹妹分配任务——一个捏脚，一个捶背。你好不容易清醒了，却看到父亲的自责和内疚。你挣扎起身，说，孩子她爸，我们会好过起来的，别气馁，相信我的能力。父亲被你的表里如一感激的一塌糊涂。

　　是你一再鼓励父亲，父亲才没有被命运打击得爬下，是你无穷无尽的付出，父亲才收获了一院新地方和我们三个孩子。是你的朴实和善良，为婆家赢得了一片好声誉，是你的好强争气，才使外公和外婆认了父亲和我们。

　　听外公说，你曾是他娇滴滴的公主，遇到父亲，贪恋我们，你才变成了灰姑娘。在我看来，干农活你出类拔萃，针线活细密有度，无可挑剔，对爷爷奶奶，尊敬孝顺。对亲朋好友，你博爱无私，左邻右舍，你掏心撕肺。

　　你的麻利能干是女人的榜样，你的决绝果断令男人佩服的五体投地，你的好口碑不是我一个人总结。日子，你过的红红火火，婚姻，你经营的美满甜蜜，对任何人，你没有分文的亏欠。

　　我一直以为人家讲的是书中所写的故事，我以为他们在合伙骗我，我总是不能将你小姐的身份与卑微的村妇对比，联系。我自始至终不能承认，也不敢相信普通的父亲和这座沟凹能留住你的身心。

　　岁月一晃就是二十年。我们在等待中长大，成人。说真的，我期盼烛灯亮起，只要夜幕笼罩大地，你和父亲就会让我们的美梦成真。同时又惧怕夜晚早早到来。尤其是雨后的泥泞，不想看见你和父亲的裤管沾满泥巴，那是多么难堪而又多么难洗。而最最不愿的是看到你沮丧的表情，那是多么让我惊恐，慌乱和无助。

　　这样的奔波进行了一年又一天，这样的等待持续到那个寒冷的冬夜。

　　那晚的月亮特别皎洁，妹妹在灯下做作业，我则在炕上学织毛衣。而那轻轻的敲门声没有准时进入我的耳朵。妹妹说也许风大，她还出门拿着手电筒望了望。我的手心不时出汗，老是织错头。妹妹心烦意乱地说，我们出去等吧！

　　等来的是父亲的噩耗，你的重伤住院。高高筑起的坟头，你哭诉道，父亲不该隐瞒他的寿数。不是父亲欺骗你，是老天妒忌你的幸福和拥有。你这一次的晕厥便是三个年头。

　　不知是哪一天，你又让我们等待了。我们的等待就意味着你的脚步不再停下来。经过这次磨难，你完全可以过你公主的童话生活，你趁此不会斩断和父亲的情意吗？他要了你的命，也挖了你的心，你该恨他一万年啊！

　　你说你是父母的好女儿，你是我们的顶梁柱，那么，你也是父亲的贤惠妻子。父亲那时没有看错你，如今也不会。你要为父亲撑起飘摇破碎的家，你要让父亲知道，你没有那么脆弱，不堪一击。你要让孙子将你和父亲的凄美写成一部动人的书。

　　要为你亲爱的人改变，直至脱胎换骨？更要为爱你的人活下去，甚至活的有价值有意义么？你老了，困乏了，我们不想苦愁折磨你。我们要你守在家，管好孙女，安享晚年。夜晚的暴风雨你是不能重蹈覆辙了，夜晚的寂寞也不是你一个人所能承受的。

　　我们替父亲心疼你。说多少遍你才肯回头呢？

　　十二点了，你还在路上行走吗？人家多数都已进入梦乡，你放弃了舒适的被窝，受冷受罪图什么呢？你没有钱，却够花，你的心头又有几多希望，值得你透支自己的生命？你说父亲何时何地都会陪伴你，有他你人生的路上不孤单，有他你也不再害怕脚下的荆丛恶涛。

　　你永远结束不了这种奔波的日子吗？不想，不能才是真的。我何苦强求呢？

　　你说停下来你的生命就终结了。你是勤恳的人，我忘了懒惰从没钟情过你。上次，你对我屈指数起你歇息在家的时日。生我，生二妹，生弟弟，失去大妹，继而父亲的离去，外公和外婆的驾鹤西归，这一桩桩，一件件你都刻骨铭心。

　　我竭力抑制住情绪，眼泪却扑簌而落。你那么轻描淡写，好似在说别人。可我的伤口万分不会愈合。这样的生离死别岂能装作若无其事？岂是时间抹刷掉的？这需要多么大的毅力和修炼啊！

　　我和妹妹一次又一次地接管了你的小毛丫，我们一次次地不顾惜你的身体，父亲在的话，不知会不会训斥我们？如果你的停下是生命的枯竭，那么我只能顺其你的自然。但我不能自欺欺人，妈妈，还是满怀希望你停下奔波的脚步，吃顿热乎的饭菜，而后躺在夹杂着泥土味的炕上，我们给你捏脚，给你捶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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