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下的鸡婆,在乡下的草间寻吃,吃草籽,吃虫子,吃石子,在河沟里喝水,在猪槽边与猪抢吃喝,一日太阳过去了,一日雨水过去了,一日晴着过去了,一日阴着过去了,它下了自己的蛋了,乡下的下着蛋的鸡婆子,在院子里跑出跑进地夸耀自己:个大的蛋!个大的蛋!它张扬自己是做了有意义的事了。
乡下的鸭们,在河坝里一日日地泡着水,在水中寻鱼虾吃,寻水草间的虫子吃,或在农人泡的冬田里,把长长的鸭嘴壳扎进泥水去,寻摸出深泥中的泥鳅了、螺蛳了,它们吃下劳动的果实时,与鸡不一样,它们是要扬下脖颈,得意地把寻见的物什做作地吞咽下去的,不像鸡,吃独食,寻见了,也不告知别个,不声张地快快地吞进喉咙去,鸭们吃饱了食了,在河滩上,在草丛间,在田坎上,下出大大的、绿绿的鸭蛋了,它们只是不声张,下了蛋,便不去管理,主人有时找不见鸭蛋,便要骂鸭几句,说个鸭日的,光吃不下蛋,鸭依然在水里草里寻吃的,准备下一日的下蛋,它们坚持这样做着是有意义的,不因为主人的骂声,变得像鸡婆子那般。
乡下差不多一半的岁月,是叫狗们看守着的,所以乡下的好狗,往往都得善终,它们忠诚护主,老死了,不被扒皮,不被吃肉,而是用了一个小小的火匣子安葬了;得了善终的好狗,一般又有着劣劣的名声:它们守在自家主人的院子里,见着气味不对的,见着生疏着的,见着半夜三更竟来人家院子串门子的,也不正经从门走,往往爬人家墙头,拨人家门拴,忠诚的狗就要大咬起来,扑扑地向它不喜欢的目标进攻,直到主人也警惕起来,打了灯出来查看动静;忠诚的狗,总是敌视一切它认为不友好的事物,就算有时家里来了干部,它也扑扑地咬,主人喝住狗了,还是远远地扑咬,一直看着干部的一举一动,直到干部悻悻地离去,临走时骂一句:日你个娘的,好歪的狗嘛!个性强的狗,主人有时竟喝不住,把来人护在身后,比如护住轻易不上家来的干部,那狗东西还是隔着主人扑咬,主人生气了,一脚将它踢翻了边了,爬起来,狗还是狠咬,好咬的狗,都是主人心仪的,其实每每都是因了主人暗中怂恿着的,狗便知道,如此做是有意义的,下次还是见了生人便咬。
乡下的好人家儿,差不多都有同样的好名气,这名气,差不多又是同一样动物成全的,那便是猪了:猪是乡下最普通的动物,它们一生懒惰,整天哼哧着向主人要吃的,吃了就睡下,睡中不做梦,不说梦骂话人,直打呼噜,呼噜打得任何壮莽的汉子都比不得!乡下的好人家,是一定喂一圈舍的猪的,一头头皆肥大,一头接着一头的长大着,大的出槽了,小的便接了槽了,年下宰杀二头自己做了一年的吃食了,新鲜着吃,在腊月里腌制了备着平日里吃,也卖出几头了,换了油盐钱,衣被鞋袜钱,学生上学钱,老人吃药钱;乡下的猪们,知道主人家的心事,正经家里的猪,是随着主人的心事长的,它们吃了睡,睡了吃,一门心事地长肉长膘,从不把自己体态好坏放在心中,只要是主人殷勤地饲喂的,它们就好生地配合着长呀!好人家的猪便都是见着风长,一日日地滚圆着身子了,不是瞎瞎人家,猪都不好生喂养,那猪便长得一身红毛,整日地哼叫唤,像得了长年病了:好人家的猪,雍容尔雅得很,它们干干净净地在圈里、在槽前,一身水光、油光,它们睁着双眼皮的大眼睛,感谢主人的恩德,它们知道越是肯用力长膘,主人越是喜爱,越是过着油光的好日子,差不多所有华贵的乡下的肯长的猪,都晓得,努力长膘是有意义的。
在乡下,最气派的人家,高门大院落,人从大门走,畜从旁门走,这人家,必定要拴着大牲口的:乡下人家,最会过日子的,不是精打细算一粒米一粒米地算计着吃,不是不佐借油盐给旁人,不是一辈小心不与人争嘴斗气,而是拴着大牲口了,是牛,或旱牛,或水牛,牛是乡下的大牲口,有牛的人家,是乡下的大户人家,大户人家种着自家的田地,牛闲了,给没牛的人家帮种帮收;大户人家的牛,是家庭成员之一,它们没有名子,没有排行,但一定的,有着家庭的地位:比如,越是五黄六月时,人都吃稀喝汤地度着春荒了,用瓜瓜菜菜哄着日月,大户人家,一定的,是要攒着一升半斗的黄豆或包谷的,人再难场,也不去动用它,直是攒到耕板地犁大田时候,给出劳力的牛,下在夜草里补力气!大户人家的牛,因此在春天、初夏里,乡下最饥荒的时段里,扑下它们的身子,努力地喘着粗气,把乡下的土地耕种松暄,好让主人好好地下了种子去,帮助主人把新一茬的庄稼种下地里去,它们在春天里消瘦,在夏秋里补吃,长膘,在漫长的冬日里,卧在圈舍里,吃着刚刚打下晒干的庄稼的秸杆,一直把春天草类萌发的味道,夏天草类生长的味道,都嚼出来了,它们眯着眼睛反刍自己一生都要劳作的命运,嚼出深厚的滋味了,它们明白只有这样才是有意义的,配得上大户人家。
活在寂静而又生生不息的乡下,长长的岁月中,一定要活出一番好名声,有三种人,配得上好名声:一是庄稼把式,像我祖父那般,一生把庄稼种得熟稔,好似再生板的泥土,只要粘了他的手,只需一个春天的侍弄,那泥土一律地都变成金黄的粮食的颗粒了,我祖父的一生,长长地生活在他的庄稼地里,他挺直了身子,弯曲了身子,拿起了身子,匐下了身子,满眼里只有泥巴,只有庄稼,乡下人形容他种庄稼,不是在种庄稼的,是在用自己的法术咒语,把脚下的、身下的、手中的泥巴干脆生变成了粮食了,颗粒饱满,充满清香;一是算命先生,他们一身干净,穿着乡下惯常的用了米汤水浆洗的衣衫,或短褂,或长衫,脚上着一双乡下踢死牛的布鞋,手工精心制作的,腋下夹一把长柄的黑布的雨伞,直要是风雨中、下雪天、细雨里,步态从容地走在乡下的土路上,有人见了,远远地给他让路,叫着他一声先生的,那多半就是乡下的算命先生;他们是乡下的智者,暗通阴阳,独晓人的来龙去脉;一是乡下儿女成群的老祖母,她年轻时,一定风风火火,在乡下女人堆里说一不二,有领袖风范,即或在男人伙里,也是敢挑百斤担子,敢喝大碗酒水,敢说糙话的佘太君;老年后,她一定腰板依然硬朗,头发银白了,脚步碎小了,说话瓮声瓮气,看着一群乡下的泥孩子,一定是慈眉善目,她更多地活动在灶火间,出入人家与人接生,闲了在山根前扯一把草药,晒干了,备着个头疼脑热;他们知道,把庄稼种好,是一个乡下人不负天不负地的本份;给人说清人生的苦愁快乐,叫人有活下去的信心,是一个通晓阴阳的乡村智人的本份;生儿育女,操持家务,做大门户,叫一门烟脉生生不息,是一个乡下好婆娘的本份;乡下最有名声的三种人,他们坚守如此的本份,无一日放弃,他们到老了也会叨唠着告诫后生,这样做着是有意义的。
我出生在一个川陕边界的一个小县城里,在这个县城长大,识字,结交儿时的朋友,认清出生地坐落方位,生僻的地名街巷;而叫我打下做人根基的,则是我老家的山乡间一处小小的村落,它古老、陈旧,镇日无声无息,它人丁续延,有时兴旺,有时落没;它的土地宽广,林子深厚,有时风调雨顺,有时饿断房梁;在那里,差不多一村的人,老人,小娃,男人,女人,中年汉子,小媳妇子,半拉桩子,碎女子,差不多都是我的亲戚;我在他们中间饱受呵护,有时也与他们争嘴致气,我看到他们和蔼可亲,有时也为一点小事动嘴动起老拳,他们生有序列,有时也有冒犯族规的苟且之事发生;我看到他们在春里种下庄稼、瓜菜,喂下接槽猪,秋里收获着果实,用新鲜的粮食、菜蔬堆满自家园子、仓房;在冬天,他们计划着明年的生产,家里的添置,用疙瘩火烤红一个漫长的农闲时节,直到又一个春天来临:我因此知道了,一个人的一生,其实就如乡下的种地,人哄地一时,地哄人一季,人总要在下一个种地的季节来到之前,备好你的种子,种下,种好,上足底肥,待它出苗,精心呵护,为它锄草,为它除虫,天旱了,为它浇灌,雨涝了,为它排水,永远心中有一个期望,期望风调雨顺,旱涝保收,直到你亲手把种下的庄稼收进屋子,像养育了自己的女儿,我进而知道了,人一辈子其实都应当有着这样朴素的想法,种下去,收回来,这样的一生,其实是很有意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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