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有限的乡下生活记忆中,对于乡下的大鸟,最不喜欢的,可能就是乌鸦了。在我们乡下,老家人把乌鸦叫个老鸦,若是带了情绪了,便叫它黑老鸦,臭老鸦,死老鸦:乡下人迷信得很,满天飞的乌鸦,其实是带有灾性的,若是平白无故地一大早就有几只老鸦落到你家院子前的老槐树上、老核桃树上、老柿子树上,或老杨树上,哇哇哇地一通叫唤,农人一定要冲出门来,向着老鸦们示威、驱赶一番的,其叫声比老鸦尖锐,间带着咒骂,拍尻子跳脚的,冲老鸦们吐口水,若是不凑效,还要捡了地上的石块儿土坷垃,狠狠地向树上掷了上去,直到把个鸦群惊得飞了,在半天空落下一串怪叫,越发地凄凉与鬼异,惊了老鸦的人心下更其不安了,好一向小心地做事为人,生怕招来一节甚样损人损物的奇事了!乌鸦通身污黑,除了眼仁有一些白色,从嘴壳到脚爪子,全是黑的。乌鸦是食腐者,哪里有乌鸦,哪里便有死亡,加之叫声怪异,乡下人多不待见得:它们成群结队,每每飞过,是大团大团的阴影,一片价声响的怪叫,叫人心慌悚。
待遇不同的是喜鹊。喜鹊是乡下人的喜鸟儿。人家直是喜欢有这喜鹊落在了自家院子门前或房后的树木梢上,唱起喜歌子,农人高兴,甚也不唱,农人也高兴,直要它们的身影儿在树间晃悠,在场坝地上落下鸟影儿,农人一天都高兴了。若是一大早,便有喜鹊在人家的房前屋后唱歌了,那便是想什么喜兴是什么喜兴,报喜的,送财的,好久不上门的亲戚竟然不打招呼就上门了,是喜鹊报的喜信;怀着大肚子的媳妇这个早间竟然生产了,是喜鹊报的喜信;有个干部上门来,专说国家又给甚的补助了,是喜鹊报的喜信;老实巴交的勤快的男人趁早饭未熟功夫在老屋的后檐沟出泥鲛,一锄子竟然挖出个瓦罐子,里面竟藏着老辈子暗埋着好几十年了的银钱,是喜鹊报的喜信!喜鹊戴着一圈白领子,一身黑衣衫,颇像早年乡下讲究的干部,又拖着个长的尾巴,斯文得更像是乡下老派的教书先生。喜鹊声音悦耳,细细的、碎碎的、有质感、像音乐,像乡下竹笛一声一声地吹,简单的音节直是透着喜兴。乡下人见着喜鹊,任想甚是甚,把一天的好事都与喜鹊连起来想,喜鹊的好,以至乡下的人取名姓,也用得着的,如生了如花似玉的女孩儿,叫个喜鹊,也是有的,喜兴得十里八乡也许就有了响动。
一般地讲来,乡下体形最大的鸟,便是这乌鸦、喜鹊了,在乡下常见,有体有形,在乡下的生活中便占着位置。不似咪咪鸟儿们,时常叫人想不起。还有野鸡,体型也大,直是长年喜好栖在半阳坡的灌丛中,深可没人的荒草中,若是无有惊动,轻易不显身给人看。野鸡公子美丽华贵,母子灰不丢丢,倒如早年乡下的女人了,女人是能干的,把自家男人总要收拾得体面,好在人前走动显示,自家倒随意得很,一年四季都是一身家常的灰布衣衫。野鸡介于似鸟非鸟之间,多数时候,乡下人不把它们做鸟看待,直叫做野鸡子,它们生活在有庄稼的地头,如黄豆地边,红小豆地边,或开过了火地才收得一季的二荒地里,有时与家养的鸡儿们厮混在一搭里,在农家的地里找食儿吃。春天与秋天,野鸡群活动得频繁而大胆,它们在春天里走出草丛、灌丛,一早一晚地梭到刚点种过的地里刨种子吃,如包谷种,黄豆种,小麦种,小豆种,荞麦种,洋芋块茎儿大,它们吃不下,农人一般不多在乎,直在地头扎个草人儿,瞎乍乎,时日久了,野鸡们并不惧怕了;秋天的一早一晚,野鸡们出去,找颗粒小的籽实吃,如黄豆之类,如果不是太不凑巧,一般野鸡不去剥包谷粒儿吃,太麻烦,也不安全,秋天里的杂豆最好,腥甜可口,易上膘,一口顶得一碗的哩;夏日里的麦子粒儿吃一吃,算是换口味了,万物疯长时节,野鸡们爱吃林间的青草尖儿,地下埋藏不深的根茎,或矮丛间的或红或紫的果籽儿。秋天,农人依然用个草人儿吓鸟儿,做做样子,直在晚间在地头的哨棚点起火堆吓大牲口,比如野猪,黑熊:乡下的种植,在大山老林子里,人与动物和平着,有人吃的,便也要有鸟兽吃的,一年收十成,两成随意就给了鸟兽们了。
野鸡飞不高远,也直在浅林地带过活,日子太静了,一早一晚地,听得远远的老荒坡地带有野鸡声唤,一声长,一声短,一声高,一声低,没有明显的情调,不带格外的情绪,不晓得它们声唤是为了甚。有说是唤崽子儿呀,唤配偶呀,不像的,它们一年中常常地这样声唤,直是寂寞地声唤,或叹一口气,或唱一句歌儿,或公子母子之间联络一回,做一些亲爱的事,或直就为了声唤,甚的讲究也没有。乡下体大的鸟,猫头鹰算一种罢,常见的小如斤多重的鸡儿,偶有大体型的,是老成的鹰了,足有抱母鸡大小。它们夜间出行,白里直匿在树荫里,在高尖尖的树梢上一只爪子扣住树枝丫睡觉;它滑行在夜空,从林子上面低空地掠过,从草坡前掠过,从庄子的屋舍间掠过,间或发出一声尖锐的叫响,无月之夜,一人独行在乡下的土路上,或穿行在林棵间,猛可地听到如此的尖叫从头顶上空,从林棵子深处,从岩畔子后梢,射将而来,寒毛是要立时倒立的,一身便汗浸浸了!乡下人把猫头鹰叫作夜猫子,说夜猫子叫不吉利。从哪个方向叫来,哪个方向便有歹事发作,如死了老人了,一只母豹子背了人户的一口肥猪了,或狐子偷了鸡去吃了。夜来的猫头鹰,出来直是找拱老鼠吃。乡下的拱老鼠,白日里在地下的洞穴猫着,夜来出动,拱农人的庄稼吃。有时饿极了,比如在秋里罢,深秋里,庄稼都收了,拱老鼠在大白天也敢到林子里捡橡子吃。猫头鹰在天上黑呼呼的影子掠过,猛可一下子扎进林棵子里了,那里,没准就有一只拱老鼠立时便被猫头鹰的利爪抓起,又箭一般升上半空,一声尖叫破空而去了。猫头鹰有时也掠过庄子上空,瞅准了,也能抓了家鼠做夜宵,如果一只小家猫不小心,碰上猫头鹰正不顺心着,比如没抓到野鼠,被顺便捉拿去,也不是怪事!
乡下的远山地段,常常在半山崖上,流露着些许岩洞,一种小巧凶相的鸟居住其间。与乌鸦、喜鹊比,身子要小了近一半了,它们长得小巧精干,紧巴巴的体形,一看便知道是善于搏击的,它们有个名儿,叫岩鹰,老山一带的人,叫它们鹞子。鹞子直在深山里头过活,又不甘于匍于浅地里找生活,便高飞到半崖头,找些现成的岩洞定居,风风雨雨一生都在崖头上出发,在崖头上落脚,雨时在崖下听雨,鹞子在雨声中,时时地咕道着自己满腹心事似的;阳光大作时,看太阳从早到晚一节一节地从崖下移过,树影儿拉长了,缩短了,春夏秋冬就过去了。在一天多半时间里,鹞子只是眯着眼,半是休息,半是寻机,它是在寻找一个攻击目标了:于是总有一只几只蓬间雀不小心散漫地从鹞子的门前通过了,还眯登着的鹞子,刹时化作一道响箭,眨眼功夫,半空中便飘落些鸟的败羽来,直在空中扶摇着了,一片价雀儿的哀鸣小雨一般也散将在半空中:鹞子是山中的悍物儿,一次猎食,管数天不饿,它广泛地活动在远山地带半山的崖间、半深的林梢间、半落的瀑间,饿时,专捕食落单的鸟们,比着小的,不凶相的,不爱打斗的,轻易就会上了当的,不长记性的,不伙群的,如此的命贱的鸟儿,它们每每地从鹞子的半崖的门前经过,吃过一次大亏了,失去一个伙伴了,下次它们的群落,还是不长个记性,又吃一个亏了!鹞子,就像是志向不大的山大王,直是守着自己的崖头,有吃有喝就行了,从不远行,一个崖头,常常就守住一辈子了。鹞子,直是在半空中觅食,有时连阴着天,或雨或雪不歇个劲,鹞子可能就几天没有觅食了,山楂子间的雀儿也都躲在树窟窿里、树枝丫间架着的小小的窠里,盼着雨雪停歇呀,鹞子也在等,它再饿,也不下到地上,去乱草丛中去找食,它等着天放晴呀,天终于晴了,雀儿们终于也耐不住飞出来寻食了,鹞子就抢先捉拿到自己的吃食了。鹞子是阴损的林间大王呀,它总是不动声色,猛可把自己做成一支暗器,射将而出,破空作响,一般的林间平凡的鸟儿,只听这破空声,魂魄早便惊飞了三分了! 天大晴,高空无云雨,视野无遮无拦,也无风,在春天,大地暧昧,万物生色相,随便的风经过处,任甚植物都要硬朗一回,和软一回,鹞子在高过它居住的岩头的上空中,一只,两只,三只地打斗,鹞声如急雨,羽毛零落也如席大的燕山之雪,渐渐,必有一只落荒而去,又一只落荒而去,最后剩下的一只,振着它的长翅,在半空中巡航,偶尔尖声叫一声,像是带哨的子弹划破空气,这只英雄鹞,战胜了挑战者,回到了自己的家园,它守住了自己的半高的崖头,守住了与一只母鹞的交配权,在它们就要共同生活的半崖上,在那天成的崖洞内,鹞子传继着后代了,又一窝小鹞在夏天刚刚成熟的时节,就要出生在父辈这片半高的崖头上,半深的林子梢头了。
乡下自由地生活着一群群的柴鸡们,它们出生于农家,在房檐下的鸡笼里,在柴房隔壁的专造的宽大的鸡舍里,它们从一只只雪白花花的受孕的蛋里破壳,在羽毛未丰时,习惯在农家的院落,刨吃喝;它们吃着主人一早一晚专意撒将的麸皮,春深时节,主人特特地撒了成整的包谷粒儿,唤它们啄食,好叫它们快快地下蛋。夏天漫长的时光里,鸡们喜欢成群地聚在院子前的石榴树下,把浮土刨出大小的深坑,它们用沙泥洗澡,然后在夏日慵懒的光线中睡觉。它们竟然能在长长的午睡时分,集体地发出响响的鼾声呵!然后,午睡醒来,它们就到地头,柴草堆里,猪圈下口处,找虫子吃,有时也吃细细的沙粒儿,石子儿。它们渐渐走得离主人院子远了,走到房后草坡上去,走到半里路远的井台上去,钻进半深的灌丛里去,那里,在夏天强大的光照下,芙杨树正长大着叶子,它们的叶子上爬满了肥肥的菜青虫,细小的不起眼的蚂蚱儿,还没有长全和身子,树棵间的蛾儿肠鲜嫩着,上年的腐叶间有蚯蚓子蠕动:这是乡下的鸡们在夏天的饭场子,它们在减少下蛋之后,性情变得轻松而野吊,它们在草坡、林间,在长满水芹菜的沟溪旁,成了乡下的柴鸡了,翅子变得硬朗,竟然能高飞过野桑树的梢头,滑过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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