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

自爷爷去世至今，已将近四月时日。一直思量着给爷爷写一篇悼文。迟迟未下笔的原因在于，对于爷爷，我总觉得写什么都显得肤浅。这倒不是因为爷爷是个多伟大的人，相反，爷爷实在是太平凡了。

还是很小的时候，爷爷还住在农村。老家是一个四四方方的四合院，青砖黑瓦，木门花窗。古朴，静谧。就好像耳聋的爷爷一样，不多言不多语，慈祥而宁静。

说起爷爷的耳聋，听大人们说是爷爷年轻的时候打仗，被炮炸聋了。我从来没有怀疑过这个说法，爷爷看起来真的是一个有故事的人。我曾经看到过爷爷参军的资料，照片，还有几个小小旧旧的甚至是生了锈的勋章。在我感叹爷爷年轻时是个帅小伙的同时，我更觉得他是个英雄。

小的时候，回老家的那一截上坡路是我最害怕的：路陡且窄。对我来说就像是要登天一样。可爷爷总是牵着我的小手，慢慢走。走到一半的时候，有一个石坎，爷爷就抱起我，放在那个石坎上，然后转身背对我，说一句：娃娃，爷背你。我就“腾”地一下，扑到爷爷背上。爷爷兜着我的屁股，我圈着爷爷的脖子，慢慢朝家走。

娃娃，是爷爷给我和姐姐的专属称呼。

爷爷的柜子是一个藏宝阁。每次回家，刚一落座，爷爷便去厨房拿上三五个盘子，打开“藏宝阁”。把他自己炒的瓜子、花生、毛栗、米花糖什么的，堆满满的几盘，放到桌子上，招呼我们吃。我最中意的是米花糖。一颗颗香脆的米花，外面裹上一层薄薄的糖衣。轻轻地舔一下，再咬上一口，感觉嘴里开满了甜甜的花。

爷爷是个木匠，家里的柜子桌子凳子是爷爷自己做的。姑姑们陪嫁的箱子柜子，也全都是爷爷做的，那都是倾注了爷爷对女儿深沉而浓郁的爱。当然还有我们几个娃娃的玩具，也都是爷爷一刀一锉，一锤一钉给我们手工打造的。秋千、木马、水枪、滑板车。在爷爷那里，只有我们想不到，没有爷爷做不到。爷爷把我们所有的玩具放在一个抽屉里，每次回去，第一件事就是打开抽屉看看有没有新玩具。如果有，那便要争着抢着玩，不亦乐乎。如果没有，爷爷就会拿出他的工具和材料，给我们做一个新的。

不记得是哪一年的事了，我和姐姐写了一个小纸片给爷爷：爷，您给我们讲讲您年轻时候的事情吧。爷爷看完纸片，很惊讶地看了我们俩一眼，这种眼神里传递出来的信息是惊喜和欢愉，那一瞬间我在想，难道没有人听过爷爷的故事吗？可能是因为耳聋，爷爷平时话不多，很难看出他的情绪。可是那一天，爷爷看完小纸片，看着我们开心的笑了。

然后他挪了挪椅子，就跟我们讲他的青春：那一年要去参军打仗，我们都没文化，政府就让我们去学堂学了三个月，这三个月，当三年啊！先生教我们背四书五经，教我们写字，三个月就把这些东西学完了，都滚瓜烂熟。“真是，这三个月当三年啊！”说到这里，爷爷耸了一下鼻子，抬头看了一下门外的天，再回过来的时候，爷爷的眼里嵌着闪闪的光点。爷爷抹了一把，接着说道：“那时候真是年轻啊，学什么都快，三个月当三年啊！”这句话，爷爷说了三遍，我到现在也没有领会爷爷这句话想表达的意思。只记得当时，爷爷仅仅跟我们讲了这一点点故事，就起身出门了，站在天井的空地上，看着天，沉默了好久。我想知道更多的关于爷爷的故事，可是爷爷再也不能跟我讲了。

爷爷一辈子都疼着奶奶，自我记事就没见过他跟奶奶发过脾气。饭桌上，爷爷总是充当奶奶的“潲水桶”——不好吃的、咬不动的、吃不完的，奶奶会全部丢给爷爷。爷爷也不拒绝，拿碗接着，然后吃得干干净净。奶奶摔断腿的那一年，爷爷每天都会把洗脸水洗脚水打到奶奶床前，柔柔地拿毛巾帮奶奶擦脸，再帮奶奶搓脚。然后奶奶就睡下。每天早上，爷爷都会帮奶奶扎头发，辫一个辫子，再用夹子夹起来，然后帮奶奶戴上帽子。后来爷爷生病了，奶奶就把头发剪了。奶奶说因为她自己手臂不太利索，扎不起头发。

爷爷病了很久，其实我们是早就做好了爷爷要离开我们的准备。可当我接到爷爷去世消息的电话时，脑子里还是一片空白。然后就哭了。整理一下情绪，我就开始整理行李。我跟室友说：“我没有爷爷了。”她说：“爷爷不是具体的人，而是一种精神力量，是爱。”

那天中午两点，我从宿舍出发去机场，转了三次车，夜里十二点，我站在了爷爷的灵堂前。看着照片上爷爷慈祥的面庞，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哭的稀里哗啦。姑姑拍了拍我，用红肿的眼睛示意我：跪下给爷烧点纸。

我不记得烧了多少纸，流了多少眼泪。我一直不相信爷爷抛下他的娃娃走了。闭殓的时候，我看了爷爷最后一眼，还是那么慈祥，就像是睡着了一样。我伸手摸了摸爷爷的脸，冰冰的，再也没有露出我熟悉的笑容。那一刻我才敢承认，我真的没有爷爷了。

下完葬，灵堂里还有道士念经给爷爷超度。姑姑说，这个时候，那些小鬼已经带着你爷爷走了。我没说话，那时候我就想，小鬼小鬼你慢些走，让爷爷再回头瞅一瞅。

还记得爷爷去世前，我寒假回家，在医院照顾爷爷。几天之后，爷爷问我：女儿，你叫啥名字啊？你爸是哪个啊？我忍着没哭，拿了小纸片，就像小时候一样写给爷爷看：我是孟秋，我爸是XX，我是您孙女。爷爷看完纸片，也像那次一样，眼里泛着闪闪的星光，看着我笑了笑，轻轻问了一句：真的啊？我点头。爷爷转头看着我爸，我爸也点头。爷爷又看着我，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