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谷没来中国前,叫玉米。
玉米晓得与中国乡亲相处,是要入乡随俗的。它从名字变起,比如,在北地,或者叫玉茭,或者叫玉麦,包米,老玉米,玉蜀黍。到了南边,或叫包谷、珍珠米。南地也好,北地也好,玉米最难听的名儿怕是棒子了,包谷棒子。我家乡陕南山里,将土匪叫棒子,棒老二。叫棒子的玉米有些匪气了。
茭、麦、谷,黍,米都是中国地方品种,有着极分明的乡土劲,泥巴劲。比如关中专一长好麦子,玉米就成了玉麦。麦子养活秦人,秦人长成麦子色儿。临潼地下的兵马俑,一色麦子皮肤。陕南人与关中人站一起,都不吱声,看皮肤,一个水色,一个土色、麦子色,就分清了。关中人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都吃麦子。玉米来后,关中人用玉米面煮糊糊,还是就麦子主食,麦子做成面条、馍、饼,玉米粥稀如水,如汤,给麦子饭填空。
黄河边上长大的麦子,以及黄土高原长大的麦子,都带着北地尖利的劲道。很容易能化成血、化成筋、化成肉的。吃惯了北地的麦子,其它地方的麦都不是麦,甚至连粮食都算不上。比如我家乡汉江边上的麦子,简直算不上一料粮食,它们稀松平常,像家教不好的孩子,没有家传的优良,甚至是没有文化的。它们做成甚样的花色都不招人待见,面条?饼?馍?馒头?我看只能做浆糊,或者打成陕南人爱吃的酸菜拌汤,因为过人的酸菜,陕南的麦才略有些成色了。若是讲种麦,陕南不争不强,陕南有水稻,有包谷。
就好像麦子写成了秦地历史,玉米给历史勾勾边儿。秦人感谢麦子的养育之恩,顺带也给玉米一个地位,不拿玉米当外来户,用麦给玉米命名,玉麦,算是给它起了个中国名儿了。问题是,麦是包谷的名谱吗。
为什么把玉米叫成了棒子呢?玉米往中国地头一杵,个子高大,比所有的中国庄稼都高大,是外国洋马,大种马,像棵树,结的籽实,也比所有中国庄稼的籽实壮大,像纺棰,像棒子。另一个说法是,中国庄稼都秀气,东方气质,透着温良恭俭让,哪里像这外国来的玉米匪气,一个是小家碧玉,一个是粗汉子,棒子叫着贴切。
包谷长在中国的洼地里,它硬气,要长过洼地去。洼地的包谷因此在三分之二的时间里长个子,乡下人叫窜个子。窜个子的包谷当然不招农人待见,长个子的包谷有甚的用呢?就像一个壮娃儿,长到十六七岁了,还不承力,还不下地,大肚汉,一顿能造三个馍、三大碗干饭,可他就是不承力呀,不下地呀,这样的娃儿不招人待见,有甚的用呢!因此,只要留心,就能发现,中国乡亲不把包谷种在洼地里,他们总是把包谷种在高岗子上,种在坡地上,再不成,也是种在平地上,叫风够劲地吹,叫老太阳够劲地晒,叫夏日的暴雨够劲地淋,这样的包谷,结实,不倒伏。奇怪的就在这里,这样种着的包谷,于是身材日渐像了它的中国乡亲,壮矮,杆粗,叶片宽大,叶色发乌,腰里早早别上一株两株,甚或三株穗子,快成熟了穗子了,包谷的杆儿、叶子,还是青乌着。
在中国,乡亲们用自己的心思,磨难外来的玉米,比如把它矮化,用了奇怪的办法,让包谷合群,坐苗,在一片包谷地里,当它们还在儿童、少年阶段,就讲究齐齐地长,那些不小心窜高了个头的,会叫农人不怜惜地中耕锄了去:我好多年百思不得其解,为甚呢?那几株高个儿的包谷苗儿,看着出众,应当是结大包谷的嘛!可农人要将它们锄了去,就是这样,包谷地看着一抹儿平面就好,长得太高大了,必定锄去。这样的包谷,像早年间小娃儿上学,不蹲班,不留级,一二三,齐步走。这样的包谷,乡亲们不叫它格外结出三个四个穗子,一个就好了,大个头的,一个顶俩,万一结出三个穗子了,掰去一个,甚至两个,中国包谷,清一色独生子女。
好的包谷就是这样,中国式的矮个儿,却结实,腰里有劲儿。包谷关键腰里要有劲,腰是包谷最诱人的部位,好的腰,结出的穗子粗大,籽粒排列齐整,像齐整的牙,白包谷是白牙,黄包谷是黄牙,都好看,它们按大小排列,门牙,板牙,槽牙,不小心也长出几颗小虎牙,颇显淘气;不小心长出几颗花牙,便有些戾气哩,像乡下土气的有钱人,给自己按几颗金牙,好看而丑气。当然,这样的花牙,有时也可以想象成一个喜欢风骚的女子,她已然成婚多年,像是一块种熟透了的沥水的沙地,却还要做成早年年青的样子,偏生长出些野草出来,喜欢招摇而羞涩的样子。乡下人看牲口,如牛的牙口,会说一句:是包谷牙么,好!在一口包谷牙和一口碎米牙之间,不管黄也好,白也好,尽量长成包谷牙,才好。
一般来讲,中国乡下的白包谷,产量要比黄包谷高一些,白包谷以玉的颜色现身,颗粒粗大,在阳光下闪出瓷性之光。这样的包谷,非常工艺,常叫人疑心是用来观赏的,而不是下口的。白包谷浸在清清的水里,也如玉质那般,像珊瑚,轻易不敢触手去摸。而黄包谷,尽管也闪着金子般的光泽,更多的时候,叫人感觉着它只是铜,黄铜,红铜,这样的颜色凡常的生活中随处可见:老祖母睡房里银柜上的铜锁,老祖父用了若干年的铜烟锅,妗子的铜戒指儿,小娃儿的长命锁,传了几代人的铜油灯,还有什么呢,讲究的乡下人老宅子堂屋神龛上敬祖先的铜烛台。不晓得玉米初来中国的样子,是否就分白玉米、黄玉米的?我更相信是中国乡亲的改良,黄玉米揉进了中国的审美成色,黄的土地,黄的肤色,黄的龙脉,黄的尊贵,甚或金黄金黄的传家的心思。我喜欢雪白的大米与金黄的包谷珍儿一起合伙做成的金银饭,我图那雪白的陪衬下的金黄,温暖、朴实、高贵而典雅!
在乡下,白包谷用来熬粥,它可以熬出水米的风度,糯软而巴牙。在讲究的春天,或干热的夏天,这样糯而软的粥,可以就饼子吃,可以就春天的白菜苔儿吃,用来下火去躁。而黄包谷,我以为是中国乡下最家常的主食,干稀不论,随心思吃用,如果做干饭呢,那会有一个好名字,黄饭;如果煎饼子呢,叫黄叶子。吃过白包谷与黄包谷合伙蒸出的干饭,名字叫金银饭。我喝过白包谷米煮成的甜米酒,虽说没有糯米甜酒香软,喝在口里有沙粒的感觉,也算很好了,颇多野性的疯张。在乡下长长的岁月里,间或有一碗白包谷米酒吃吃,蛮兴致。
很长时间对包谷并无特别的感觉,以为它就是乡下的一种庄稼,粗放地生长,粗放地收获,好年成,它叫粗粮。或许更多成为牲口的精饲。遇上荒年了,也不能算正经地金贵,糊口救命而已。我对包谷有感觉,是上了年岁了,一个词经常涌进心头:青纱帐。包谷在中国平原地带,真如帐幔一般,遮住了平旷的大地,遮住了平原的天际,那里面故事万千,每一个都惊心动魄。在中国,包谷才有这样伟大的际遇,参与历史,制造历史,中国化的包谷,见证中国土地上的风风雨雨。什么样的中国大地上生发的卓绝故事,没有青纱帐的注脚呢!而长在中国北方也好、南方也好山岗上的包谷,乡亲们喜欢用包谷林称呼,它当然是包谷林了,像中国乡下活过一个又一个年头的树木一样,包谷林子,像树木那样有气势。
我老家陕南乡下的高山地方,把成片种植的包谷地,叫包谷扒。乡亲们把长得古气的树林叫扒,老扒,黑老扒,大老扒。叫老扒的林子有神气,人不能久呆,久了会恍惚。老扒的气息在于叫你在迷糊的时段里,会见到众多你并不熟悉的祖先,他们穿越时空,从巨大的树干后面闪现,或直接幻化自一片浓密的枝叶,或就是一棵现出眉眼的老树,他们会以各样的神色与你见面,说一些古古的方言,文言,用奇怪的修辞、比喻,或隐喻,或吟唱般的语调,说出你弄不明白的事理。这些文字、语言、事理你都不明白,仿佛早已过时,但在黑老扒的奇遇,会从此影响你的一生。叫着包谷扒的长势汹涌的包谷地里会遇见祖先吗?没有人告诉我。那些矮壮的包谷杆、或乌黑宽大的叶片、或血红的包谷缨絮,都不能向我透露祖先的信息。
日子好过以后,我们要经常吃一些粗粮。粗粮,这个词,近些年特别打动人心。我记得在早吃长饭的年月,粮食就是粮食,像一家的精神支柱,永远那么贵重,在一个家里占据主题,哪怕是不小心在饭桌上掉落的一小粒米,都不能被忽略。经常做梦睡在粮食堆里,吃用不愁。在乡下秋天高远的晴空下,那些收去籽实的包谷秆儿,稻草把子,黄豆棵子里,都曾躲藏过童年饥饿的梦,甚或青春期那如新粮食一般清香的躁动。在不可示人的月光下,在秸秆堆里的那些怀想,在以后年代岁月里以酒曲的形式存活,在呼吸里渗透。怀念粗粮,我以为是遥远的心思的复活,在早那真实的生命中的曲菌,其实一直未死去。
茭、麦、谷,黍,米,这些名姓,像乡亲们一样,时常想起,经常光顾我们惊慌一瞥的往事,显出温暖。也许是偏好,对包谷的记忆,永是高过麦子、大米,和其它那些光彩的粮食。在我吃过的粮食中,包谷占据了我生命成长中的主要时间与岁月,它让我对食物期待不高,只要有一碗包谷饭,哪管是稀的、稠的、干的,有盐的有油的,无盐无油的,都会让我的灵魂安妥。我在吃长饭的年月,包谷是疼爱我的父母、祖父祖母,是那些至今还来往的亲戚,他们真实,睁眼可见,无欲无求,给我安静的心情。
包谷也叫玉米。我只是更喜欢包谷这个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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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秦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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