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
我得说,春节的味道越过越淡。不论是年龄渐长之故,抑或是时代变化之因,反正,这感觉在我已是“既成事实”;相反地,同学会却越来越稠密。从小学、初中、高中,直至大学,各个时期的同学,轮番聚会,春节假期排得满满当当。幸好,我没考上研究生,更不曾有读博之奢想,否则,假期大有不够充盈之虞。高年级段的,年代近,容易召集;而低年级段的,历时久远,音信难觅,其到场人数反比下降。我的初中,就读在老家,一所紧挨着东片农场且靠近海涂的乡村中学——新街中学。同学家里多务农,其话题自是一番农家情景。农家乐?农家苦?苦乐我自知!从所处的“温黄平原”侃起,初围垦、筑塘,继而赶海、捉蟹,进而说到一种作物叫“咸青”,又进而说到一种农活——剥咸青。 与其说是农活,或许说是家务活更合适。农家的劳作,没有城市居民上下班制度,分工不甚清晰。其家内家外之活、农活杂活,往往混为一谈,互为交叉。虽有“男主外、女主内”之说,但仅仅属于一个家庭的原则分工,而到具体琐事上,巾帼何曾让过须眉?所谓的“咸青”,是我们当地海边人的通俗叫法,至于其学名,不曾有人和我说过,也没闲情去研究,起码我们“脸朝泥土背朝天”的父老祖辈们是这样的。当然,以今日之便利,动动几个手指头,网络就会告诉我一切。说实在的,真的不是我不肯“举手之劳”,实在是没那个“举手”之必要,就按那通俗“咸青”之名,一直延续称呼下去吧!话说那“咸青”,估计不是什么高价值的经济作物,因为,一直不曾听闻此物在大江南北大面积的推广过、种植过。可能,仅仅“偏安”在海边的滩涂上,更也许,仅仅局限于靠近海塘的人群才有这等“眼福”。稍远离海涂的人们,也许,不但没见过;或,根本不知其为何物。 天地造物,生而平等;这是理想主义,如“天下大同”一说。实际上,生而有贵贱之分的。且说那“咸青”天生贱种,不曾博得那高身价来炫耀,但它却练就异乎寻常的生命力,能在非常恶劣的环境中扎根成长。盐碱尚不怕,贫瘠只等闲。在刚刚围垦的海滩上,唯有其能生根、发芽、开花、结果;在那一片荒芜中,率先登场。没有炊烟,没有鸟鸣;茫茫海涂,只有那滔滔海水相伴。潮起潮落,从日出到日落,复又日落到日出,周而复始,孤寂地摇曳在带着腥味的海风里。承受着阳光炽热的炙烤,贪婪地吸收着天空中的氮气。从株株纤弱的嫩芽茁壮成片片茂密的咸青林,亭立在旷野上;一望无际,簌簌作响,如青纱帐。路人夏日行经,据说能嗅闻到那“别样的青涩香味”。牛吃的是草,挤出来的是奶。咸青,汲取的是“盐碱”,吐出的是“氮肥”。待土壤改良结束,大麦、油菜、水稻、水果等经济作物,甚至花木,相继粉墨登场。“自古圣贤多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当人们陶醉在经济作物带来的丰收喜悦时,可有谁能记得这片土地的改良先锋? 自觉“谢幕”的“咸青”,似乎只能接受化作火种灰的命运。其实是不尽然!咸青杆虽纤弱,但其表皮层却相当坚韧,适合做编织材料,于是派生出一项劳务活——剥咸青。今日家长尽可以理直气壮、或语重心长地告诫孩子说:军人以服从为天职,学生以读书为首务。可当年的农家孩子却以完成家务活为首要,至于其后是读书、打架、偷鸡摸狗、捉泥鳅赚零花钱,统统的悉听尊便。农家少年帮忙干活本稀疏平常,这等尚算轻便之活,自然落其头上。因年代久远之故,那记忆有点模糊了。引用席间张姓同学的述说: “只是隐隐约约记得,突然有一天,大船小船运来很多长长的那个‘咸青’,门前屋后都是。倒着在地上、竖着在墙上;很长,差不多屋高;叶子茂盛,感觉屋子里的光线都暗了。我们也不知道这些东西是做什么用,只是看到父母在水埠头旁边架起两根木棍,绑着绳,让我们兄弟姐妹扛着,将一捆一捆的‘咸青’往水埠头搬。父亲在水边接着,叠在两木桩中间,然后用绳子将它们连在一起。叠得越多、越重,沉得越下。但排在最上面的还是会浮在水面的,所以就搬来大块石头压在上面,目的让其下沉,及至全部浸入水中。可是,这样搞起来,最怕大船驶来。大船来了,轰轰隆隆,这下好了!风生水起,那压着的石块,经不起水浪的激烈震荡,来回几下,翻落河底;‘咸青’浮上来了,父母只得重新找石块压,很麻烦的。所以,为了讨好父母,每当此时,我们都大声骂那船老大为‘短命老大’。或者,等船的马达近了,感觉就要开到自家门前,跑到水埠头挥手示意‘慢点,再慢点’。有些船老大还好,能理解,将船慢下来;有些理都懒得理,照样勇往直前,把船开得义无反顾,将我父母辛辛苦苦叠起来的石头,哗啦啦滚入河里。这时候,我们的气呀就不打一处来,妈妈的!不管三七二十一,捡起小石头往船上扔;再不解气,就跑到桥头叉开两腿,让老大从俺们的胯下过去。据说‘老大’最怕女孩子在他们头上经过,不吉利。再不吉利,我们最爱干这事,最喜欢用这个反击……” 大致确是这样,境遇也基本类似。“咸青”泡开了,接着就开始正式剥皮。按部就班,那活恰恰安排在隆冬腊月时节。场地选在室外的泥地上,预先埋下一根小木桩,相距一步处摆放一张小凳子;当然,能找到既挡风又有阳光的场地,那是最好不过的。可是,每每总事与愿违。 本就缺衣少食的,窝在被窝还骂娘,而今却要凛冽在寒风中干活,其光景可谓“惨淡”。脱卸鞋袜,步入河水中,先将其捞上河岸堆放,粗端朝凳子,细端向木桩,解开捆绑的细绳。坐在凳子上,一手抓住一根咸青杆到胸前,另一手用指甲撮着被水泡开的咸青皮,双手张开做“扩胸”运动状,皮和杆自然分开。然我们小手臂伸展开的宽度远不及“咸青”杆之长度,其分离往往是远不彻底的。于是,曲身前倾;将两者的交叉粘连处套在木桩上,双手顺势往身体两侧后伸。于是乎,皮和杆继续分离,及至彻底。为彻底“离间”皮和杆,有时坐在凳子上后仰以增加拉伸距离,有时干脆站起来后退。如此这般,一根一根的重复着,直至剥掉的杆堆积成山。剥下的皮,则包扎成捆,继续浸泡、捶打,漂尽碎裂成斑斑、片片的表皮;最终,原先褐色表皮,变成了丝丝长长的纤维,乳白或灰白的,换钱补贴家用。至于其去向、其真正的用途,我们是从来不关心的。 活计,是算不上重体力活,但绝对是个苦差。佛家对人生有“八苦”之分,最普遍的说法:生苦、老苦、病苦、死苦、怨憎会苦、爱别离苦、求不得苦、五蕴炽盛苦。出家人之苦,虽有生理上,但多侧重心理。而我,一介凡夫,翻滚在红尘中,其修行远不企及;对人生之苦,至多停留在生理阶段。饥寒交迫,被我视为人生之一大苦也。饥,习以为常,番薯丝汤刚刚果腹的小肚子,不多时已经咕咕直叫。冷,绝对是冷。衣,刚好蔽体;手套,就不敢奢想了。小手裸露在风中,冻成了十根“红萝卜”。痛,很痛,刺骨的痛;寒风斜刺,刺在脸上、耳朵、脖子。北风猎猎如刀割,诚斯言也!手脚和耳朵,布满冻疮,日照奇痒;抓、挠,不时还得泡水干活。手指,肿胀、软绵,直至疮口溃烂、发白、流脓。我无“王佐断臂”之雄心,却受“体肤受之父母”之古训。冻疮,烂冻疮,只好和你一起相伴,度过那漫漫长冬。金圣叹云:存得三四癞疮于私处,时呼热汤,关门澡之,不亦快哉!我是了无这等情趣。 也许是离开农家日久之故,也许今日围垦之法、围垦之用途有变。咸青,消失在我的视野太久、太久。日前叙旧,提及往事,不禁又勾画出点点辛酸。网上聊天,有位同学,是宝二爷说的“水做的”,最会多愁善感,说,看了我的《番薯丝》,忍不住挂下两行清泪。吾不胜惶惶!惜乎我腹无锦绣,不能将那“剥咸青”描写成“西施浣纱”般香艳。否则,如此!化腐朽为神奇,博得伊人一笑靥,也不失为一美谈。
编辑:秦人
|
|
|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