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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已傍晚,太阳躲进了离学校半里远的一小片枫树林里,斑驳而修长的树影躺在寂静的石阶上。我们的小学校坐落在山坳里的一处平地,三面环山,前高后低,背面是深深的沟壑,那里有一面大铁门紧紧关闭着。一个老汉从学校旁的独立小房子里钻出来,他手里拿着圆头铁锤朝着操场走,人影如此地分明,连他肩上的兰色补丁也都看得一清二楚。阳光射在操场周围的林丛里,把枫树照得暖暖的,仿佛把它们点着了。那些叶子越发红艳欲滴,枫树顶上是淡蓝的天空和赤金色晚霞。过不了多久,夏日最后一缕余晖也暗了下去。叮叮当当的铃声远远扩散开来,泡沫一样融进小镇的夜晚。 学校的敲钟师傅,姓汤。在我们小镇远未普及电气化铃声的时代,他俨然成了小镇里时间的代言者。听老师们说,老人乃是从朝鲜战场上下来的老兵。1986年初,他来学校进行过一次爱国主义演说,一口陕西话,开口便引来孩子们的笑场,他不管不顾,抑扬顿挫铿锵有力地讲了两个小时。到了那年的岁末,他成了我们学校的看门人和敲钟师傅。 汤师傅总是独自一人,看年纪不过四十五六,可能真实年纪远小于此也不得而知。头顶刮得一干二净,常年穿草青色的军服,肩头发白,领章已经淡红,后背的几处干脆豁开大嘴。瘦高个字,裤管在脚踝上荡着秋千。眼睛不大,却澄澈有力,目光像锥子一样锐利,灰白胡渣坚硬得足以除去钢轨上面的铁屑,即便是上世纪80年代,这幅面容也可够瞧的,活脱脱一幅美国作家库伯笔下的拓荒者形象。 他的主要工作是敲打上下课铃声。 在这一点上,我们这些孩子极其满意的。他特地买来“上海”手表,准点敲铃,且极富节奏——每三个短音为一组,每次敲三组,此为上课铃声,将上课的铃声节奏和时间加快加长两倍,就变成下课铃声。如果有哪一位老师坚持不下课,他就跑到教室门口敲门,“老师,打过下课铃啦”,搞得这些固执的老师都败下阵来。老师们都在私底下埋怨说,汤师傅的上课铃声敲得太短,一不留神就错过,而下课铃声太长啦。 他敲打的“铃”,是半截钢轨,晃晃悠悠地挂在操场边上的树干上,距离地面只有十多公分,背面和侧面都长满铁锈,经过太阳一晒,处处鼓起小包,俨然换上了什么严重的皮肤病。每天放学敲完最后一遍铃声,汤师傅弯腰抚摸着这半截钢轨说声:“对不起,辛苦您老啦”。若是被低年级的孩子们见了,都跑到钢轨面前学他对着钢轨说话。这时,他便和小麻雀一样围着他的孩子们追逐逗乐。 1989年的九月,梅雨季节晚到了,却来势汹汹,校园里到处都是被打落在地的红黄相间的枫树落叶。进入十月中旬天色依然不见转晴。汤师傅找到校长说,学校的后山岩土松动,要及时地把挡墙砌高。校长笑笑地说,“汤师傅,您多虑啦,这学校才建了5年,牢固得很”。 汤师傅跺脚:“这是大事!” 校长调皮似的笑:“我知道。” 他赌着气,自己找来水泥和山沙、碎岩,赌气似的加固挡墙。路过的老师感慨地对我们说,汤师傅对着挡墙的背影,在我们这个枫叶不断飘落,影子不断变长的季节里尤为动人。 十月底,雨不见停。他再次找到校长,要求停课,并且多找人手加固挡墙。校长扶了扶眼镜,“停课?您疯了吧,管好您自己的事儿,别的啥也别瞎操心。” 汤师傅转身走开,跑到操场上叮叮当当地敲个不停。 “怎么回事?”老师们一边看表一边跑出来抗议:“没有到下课时间吧?” 校长也气急败坏地跑出来,“汤师傅,您这是干啥?” 他大叫:“赶紧停课,让孩子们回家,我去前山看了,那里的塘子都满了,山岩也泡松了,怕是要发生泥石流。” 校长上前想夺取他手里的圆头铁锤,他怒目圆睁,打雷一样的声音响起,“赶紧宣布停课”!校长还想上前,但跑来看热闹的我们隐隐听到雨雾中传来沉沉的声音,像是巨人在远处打嗝,几秒钟之后,一条粗粗的黑线出现在挡墙上方。 “快走,赶紧跑!” 老师和校长领着我们冲向后门,汤师傅跑去打开铁门后,傻了一样站在那里。 “汤师傅,快走啊!” “你们走,我来关校门。” “这可怎么行?”校长快要哭了。 “别磨叽,赶紧滚”! 我们冲出校门,赶紧分向大门两边,汤师傅浑身泥水地跑出来,关上大铁门。透过围墙,我们看到一团暴怒的黄色怪物在校园里游荡,胃口大得惊人,先是把小花坛整个吞没,挂钢轨的树只能看到一半,仿佛掉进风暴里大船的桅杆。足球场,篮球架也没了。这头怪兽一个师生也没吃到,它暴怒不已,喘着粗气,向我们冲来。 汤师傅领着我们向高处跑,队伍中有年幼的孩子,他连托带拽,走在最后,好几次他差点被吞了进去,是校长拿着大树枝又把他给拉了出来。 孩子们惊魂未定地大哭起来,他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好啦,孩子们,别哭了,那头洪水怪兽掉下山去啦。” 这时,我们看见原来的大铁门早已不翼而飞,那股黄色的山洪咆哮着跌下山坳。 那以后,他成了小镇的英雄,但对闻风而来的记者一概避而不见。怀恩感激的家长们请他喝酒,他却欣然前往,于是他孤零零的日子也变得热闹起来。 进入90年代初期,电气化的设备终于进入我们的小镇,他面临着失业的危险。 校长在学年的师生大会动情地说:“汤师傅曾经是守卫我们国家的英雄,如今也是守卫我们学校的功臣,哪怕拼着这个校长不干了,我也要让他享受退休老师的待遇”。 坐在台下的汤师傅笑笑,点燃旱烟一口接一口地吧嗒。当晚就收拾东西,第二天偷偷地踏上了返回陕西的路途。 一晃30年过去了,现在的小学校园,一切都变了——三面的山体都早已挪平,汤师傅当年居住的房子拆了,在那里修了一个综合体育馆。沿着校园的水泥路边,整整齐齐地种上枫树,每年十月,宛如一片晚霞落到人间。唯一没变的是那曾经救了全校师生的半截钢轨,已涂上红色的防锈油漆,还晃晃悠悠地挂在操场边的那棵大树上,在风中自言自语。
编辑:秦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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