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土墙的那本经

建土木结构的房子，农民称造世业。在没有实行计划生育的年代，一家三五个子女。男儿分家立户，要有藏头的地方，大瓦房必不可少。除了铁钉外，建土墙房子取材于自然，劳作靠手脚。我见过父辈们盖房子，有时参与其中，干一点力所能及的活儿，留下一些记忆。

下根脚

造一世之业，准备工作很多。提前两三年储备粮食，积攒工钱，烧一窑瓦，备好石料。还要砍檩子、改板子、扯椽子、选好房庄子。那时不允许在好田好地开基建房。没有钢筋水泥，农民自知争不过老天，尽量远离河沟，一般都选稍平坦的半坡地盖房子。选好地后，请来风水先生，架罗盘、看向山、定日期。不管真假，反正能图个吉利，弄个心里踏实。

打完这些荒工，就开始挖屋基场。他们请来亲戚朋友，把屋基场的土挖出来，用土筐子挑，用耖子耖，用架子车拉，把土运到屋基场前面，作为将来的院坝，直到屋基场挖出硬底子。这个活路大约要一整冬才能干完。有的盖三间大瓦房，有钱人家盖三间搭一厦。一正正屋开间一丈二，进深一丈八或二丈四。进深大的隔成两间，叫明三暗六。根脚开挖二尺多宽，深浅依据地基的情况而定。家乡的小河没有大石头，乡亲们就在山上采片石，平砌至地基平面线，用平水尺校平，叫平水石。

开  板

打第一板墙叫开板。墙板是由三面厚木板做成的长方体的大匣子。有短木板那边叫狮子头，两头各有两个长隼，把两块长木板连在一起，连接处有一定的活动空间，便于筑墙完毕后打开取下。墙板的另一端用夹尺固定。夹尺是一个工字形的器具，连接处也有一定活动余地，一端夹在墙板外面，另一端用撑棒子撑住，让墙板保持需要的宽度。墙板上沿各有一个提手，便于挪动。第一板墙先打大门左边。架好墙板后，选比墙板矮些的石头，整齐的立砌在墙板内，这就是站水石。石头上面筑一层土，把它们粘在一起。这种设计能防水，特别是新开的屋基，遇连阴雨，屋后的土坎跨塌，泥浆可能会漫进屋内。有了站水石，大大减少了对土墙的损坏。

筑墙的工具叫墙杵子，长约两米，中间一根细长木杆，一端是一个前部稍圆的片状厚木橔，这是筑头。另一端是斗形的木橔，分别打铆连接。使用时，一手轻握连接木杆，掌握方向。另一手紧握，上提下筑，把墙板内的土筑结，即为打墙。一般两人各拿一墙杵，同时筑土。第二板墙打大门右边，依次打完第一圈。打第一圈墙，最要紧的是过拐，保证每个墙角都是直角，不能扯拐。

打第二层墙时，在第一层墙台上放两根结实的木棍，抬住墙板，人们叫它牛子，筑墙完毕后抽出就留下了牛子眼。最为关键的是要吊线，保证每一板墙都打得非常端正。土墙内芯用竹木作为墙筋，使其连为一体。新打的墙面有些毛糙，要趁潮用拍板子把墙面拍结拍平，同时把牛子眼迷住。墙打到大门顶时，就要歇板，让土墙自然干燥，增加承重力。利用这段时间装好楼枕，再接着打墙，至平圈，再歇板，直至完成。

立大门

大门是一栋房子的脸面。男儿成家独立行事叫立门户，可见大门的重要。大门的讲究很多。木匠有一把神秘的门定尺，上面刻有福德门、官样门、财禄门、盗窃门、六害门和死绝门六类标记。每一类又分四种，意思基本相同。用门定尺确定大门高宽，门的类型也随之确定。大门常用福德门，睡房门常用官样门中的贵子门。可能是木匠师祖为了不让弟子受薄待，发明这样的武器。主东生怕得罪木匠，请他不要做手脚，给他多弄点酒肉，自然不在话下。确定大门尺寸的关键时候，木匠要请主东当面确认，扫清自己的脚路。据老木匠讲，按门定尺的规矩，80公分的门最不吉利。现在商品防盗门多是80公分，生活却比以前大有改善，门定尺上的那些名堂自然没落消失。

大门的主要部件有顶板、站板、门方子、门页子、压橔、门槛、门凳、门栓、门龙、罩面方和门包。大户人家在压橔和门包上雕龙刻凤，展示他家的实力和气派。大门用材也很讲究，用紫荆树做门凳，用银杏树做门栓，合称 “金斗（凳）银栓”。在当时，这最时髦。

传说一户人家老走霉运。偶遇一木匠，诉此情。木匠愿为他重新做一道响门，治一下他家的霉运。大门做好后，每天早晨开启时大声作响。邻居闻声就说，他家起来了。时间一长，这家真的应声而起，富裕了。我相信这样的鼓励，也钦佩这位木匠的绝妙用心。

上   梁

上梁是新屋基本建成的标志，也是盖房子最盛大的仪式。世代农民的演绎，让它与婚丧嫁娶齐盛。

偷梁。屋梁一般选榆树。选好了梁，请几个壮劳力半夜去偷。树砍倒后，把树蔸搭上红布，放上四水礼（酒、烟、茶、糖）。树的主人一看便知，偷梁的已奉上本钱，只好接受。如果树的女主人不会事儿，要大骂一通，甚至诅咒偷梁的农户,这不是有伤大雅吗？不要紧，老祖先已设妙计。传说偷梁被人骂得越厉害，家里会越发旺。一想到这，女树主也懒得骂，尴尬自除。劳累几个月的盖房人因此乐一回。

传说很早的时候，马桑树长得挺直高大，是房梁的首选。一位神仙下凡封树王，马桑树很得意，自认为树王非它莫属。然而神仙却封了榆树。一阵风吹来，白杨树抖叶哗哗嘲笑，把马桑树当时气歪，从此斜肩勾腰，一蹶不振，成为笑谈。榆树受封号激励，精神倍增，从相貌平平飞长成树王。榆树做梁，柏做横担，与大门选材相呼应，配成“余粮百担，金斗银栓”，道出了人们对富裕生活的向往。

出（处）梁。梁自砍倒后就不能接触脏物，也不能被人骑尿骚。抬回后直接放在马脚（木匠用来搁置树木的叉形三腿架子）上。去掉树皮，用奔子把梁的底端打细一些，形成两端细中间稍粗的鼓形。再用刨子刨光，显出大梁本色。

包梁。大梁的中间用一块红布包住，叫做包梁。红布要包成菱形，两角伸向两端，其余两角用五色线捆扎。红布里放入毛笔、锭子墨、茶叶、米和老黄历，四角和中央各用一个铜钱包在红布内，并用钉子透过铜钱眼儿钉紧。红布外面捆扎一双红竹筷。象征主东将来钱足粮丰，秀才多多。

祭梁。确定好上梁日期，主人要登门邀请邻里亲朋。他们钱粮为礼，前来捧场。堂屋生上大火，为客人取暖。祭梁在正式上梁的前一天晚上进行。吉时一到，响器喇叭齐鸣，众人把梁捧到堂屋的八仙桌上，这叫接梁。土匠的墙杵子、木匠的墨斗盒、推刨子都用红布系住，参加祭梁仪式。

祭梁主持人登场：“日祭大梁，天地开张，奉请鲁班师傅下天堂，大吉大昌。”

众人齐呼：“好啊！”

“要问此梁生何处，又问此梁生何方？昆仑山上它来生，八宝台上它来长。”

众人齐呼：“好啊！”

谁人看到长出土，谁人看到长成王？日月看到长出土，露水养它长成王。”

众人齐呼：“好啊！”

“谁人得知，谁人得晓？张良得知，李良得晓。张良发斧来砍倒，李良把它运到木马上。奔子一对，木马一双，手拿墨斗打一线，手拿金尺量四方。一路斧子一路奔，一路刨子放光明。两头出起龙细隼，中间又出古今枪。龙牙细隼出贵子，古今枪出状元儿郎。” 众人多次欢呼叫好。

一时间，只有墙壁和门框，还没有屋顶的堂屋被闹得热火朝天。这时，祭梁主持人拿起酒壶，在梁的稍端、底端和中间各滴一滴酒，讲：“酒祭梁头，后辈儿孙盖高楼。酒祭梁尾，大包干的政策实在美。酒祭梁中，后辈儿孙座国宫。”期间众人三次齐呼：“好啊！”

主持人再拿一只白公鸡，讲：“酒祭中梁抬鸡头，主东寿高如彭祖，彭祖寿高八百岁，主东寿高一千秋。手提鸡来就说鸡，此鸡不是非凡鸡，王母娘娘赐来的。王母上了三双蛋，三双蛋生了六只鸡。其余五只都不提，就说这只六顺鸡。此鸡生得头大尾又齐，又会叫来又会飞，一直飞到中堂里。中堂吃了中堂养，取名就叫祭梁鸡。”

期间众人多次齐呼：“好啊！”

主持人掐破鸡冠中央的齿尖，在梁的稍端、底端和中间各滴一滴鸡血，讲：“祭梁头来祭梁头，一轮红日照九州。祭梁尾来祭梁尾，党的政策美又美。祭梁中来祭梁中，时运也来财也通。”众人多次齐呼：“好啊！好啊！”

主持人将鸡从屋梁上递到后面，面向东南西北中五个方向，讲：“祭过后来飞过梁，我为主东祭五方。一祭东方甲乙木，家和人和万事和。二祭南方丙丁火，全家老少笑呵呵。三祭西方庚辛金，一年更比一年新。四祭北方壬癸水，一年更比一年美。五祭中央五祭土，勤劳致富样样有。自从今日祭梁后，荣华富贵万万秋。”众人多次齐呼：“好啊！好啊！”

响器喇叭再次奏响，祭梁结束。用箩筐把祭梁鸡扣在八仙桌下面。亲朋好友在堂屋烤火说笑，通霄守梁。

合梁。时辰一到，鞭炮响起，开始合梁。

鸣炮完毕。主持人讲：“炮声已住开言讲，奉请亲朋和老乡。手提金斗站金墙，我为主东来合梁。”

众人齐呼：“好啊！”

主持人和另一“副手”同步登上搭在堂屋后墙的两个楼梯，手里各提一斗小馒头、花生、水果糖和硬币。上一步，喊一句：“木匠师傅手段真不少，梁在华堂放豪光。大门好似九龙口，推窗亮格墙上有。尺檴头上雕得好，二龙戏珠在中央。放下木匠且不讲，土匠大师雕端墙。土匠大师技术高，打的墙来高质量，又端又正又四方，又高又大又漂亮。土木二匠来结合，又快又好来修装。放下此言且不讲，现行政策表几样。包产到户实在好，男女老少喜洋洋。一年四季活路多，起早睡晚生产忙。要的生活来改善，养鸡养鸭又养羊。蚕桑生产要大上，生猪可以多多养。香菇木耳搞几样，改善生活增营养……”期间众人多次欢呼叫好。

这不是“响门传说”的升级版吗？无数次奉承，无数声叫好，主东家一定会好起来。在穷困年代，新屋落成，收的粮食有地儿放，找的媳妇有处儿睡。好的生活，从此起步。

合梁完毕，开始上梁。站在堂屋墙朵子上的木土二匠提绳把梁拉上去。上楼梯的两人已登上了堂屋后墙台，他们把五升斗里的馒头、硬币等撒向挤在堂屋的人群，让他们争抢嬉闹，盖房子的庆祝活动达到高潮。“天降喜庆”之后，用绳子把两个五升斗放下来，斗里面给男女主人各留下一个较大的主馍，男女主人各接一斗，象征主东家吃喝有余。

大梁安放好后，用绳子把墙杵子拉上去，筑好最后一板墙。架檩子、钉椽子、撒瓦、出水，又是一番辛苦的劳作，一栋土木结构的房屋主体修建完毕。还要安装门窗、筑地，搪墙、面楼。这样的房屋无处不浸润着农民的汗水，每一块土，每一根木，都是一手一脚盘出来的。他们像盘儿养女那样，倾注所有的心血，垒土成墙，聚志造屋。打土墙的那本经，烂熟于胸，永不磨灭。不管过去多少年，只要看到它，那些劳累和欢笑都会再次浮现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