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年乡下人过了年了,且年里见着,必是要问候一句的:你年过得好啊!被问着的,必要回答:年在你那儿!或,年在你家里!
可见年是个好物什。年是个甚呵?
年是个关门亮。除夕夜,在大人小人的盼望中,终于黑定了,院门关上了,大门关上了,耳门关上了,贴了红窗花的格子窗关上了:一家大小的心,也是关上了。所有带捻子的灯盏,年三十,必是要都点上的,所有的屋子,即或堆放粮食、菜蔬的仓房,也是点上了灯的。给人点着灯,照着,亮着,好想一些心思,越想越亮堂。给灶房里、火塘间,点着灯,好照明年夜饭置下的好吃喝,灶台上显摆着的块块丝丝,硬的软的,火塘的吊锅里咕嘟着的,荤的素的,要在灯光下做作,越发地娇艳一番;秋天才打下的新粮食,也是要过年的么,它们集体在囤子里学着人要守大年三十的夜,就着明亮说些春里夏里的事;一整屋子的亮堂,不消说,一家人的心,在过年时,一齐亮着了。
年是个开门喜。喜兴是叫年三十的酒撵出来的。年夜饭过后,堂屋正中,祖先神位前的一对年才用一回的大八仙桌上,七碟子八碗盏、大酒壶碎盅子,鸡骨头鱼尾巴,瓦盆里炖得烂乎的猪蹄膀,已是啃嚼得有一样没一样,碎娃儿的小洋瓷碗里,剩下小半儿的老米的饭,还叫浅浅的红油泡得鲜艳,一派酒肉气还在明亮的堂屋头晕着哩,娃儿们已然轰地一声,拉开两扇大木门窜跳到院子里了,一时红亮亮的小鞭儿炸得一片价地碎响。大人出来,在院里点花铳子,一道火蛇日地一声窜向半空,半晌才嘭地炸响了,半空中便散出一片银钱也似的灯花儿来,娃儿们一浪浪地尖声叫着了。一家的花铳子响,一家便相跟起,直到半村响起,一村响起,大人小人,齐声乱气地叫喊谁家的花铳子窜得高,谁家的亮眼,又是谁家的持久。
年是个火里旺。鞭声,花铳,渐渐地把乡下的年三十,也吵腾得累了。累了,年便要到火边儿上,歇上一歇了。火是火塘儿管教的,火无形,塘来形。火塘是乡下的青石条砌圈成的,石色已是火灰色,塘池子里若干年积得的火灰,一年年地竟直是热着,火在热灰里成形,在干干的柴禾上成形,在大人小人林棵子般伸展着的手影里成形,手影翻飞,火便翻飞,手影握着,火便握着,手影散开,火也便开花似的散开了,一蓬蓬地开得像了园子里最艳乍的南瓜花、扁豆花、串串红了。也或一时变幻得是一具水烟袋,咕嘟咕噜的水响中,老叶子的旱烟气,与火色同映得男人脸一片价地潮红;也或一时变幻得女人手指捻间、嘴巴唇间飞快地溅落着的南瓜籽皮儿、葵花籽皮儿;也或变幻得娃儿慢慢哈欠起来的红红的小嘴了!塘里的火在欢着,在旺着,一时便在笑着,一屋子的话,火是听得见的,那不同的表情,是叫人知晓,它听懂了一年的话了!
年是个子时闹。看看!火在子时大笑起来了,守夜的大人小人,立马地精神起来了:堂屋板柜上放了许多个日子的,最大最红的一盘五千响的、一万响的,个头儿最大的,像了大拇指的、像了小水萝卜的,一挂送年鞭,在子夜时分等到一块红红的火炭儿了,嘶嘶啦啦地点燃了灯草般粗细的药捻子了。年呵,在喝醉酒之后,在做足了富贵模样之后,在想尽了来年的心思之后,在乡下的院子里,厚实的土地上,炸响,这一气响呵,直把正月初一的大黑门页子,顶撞得轰隆隆地开得大方大亮了!最后一笼饺子包成个闹里欢哩,里面藏了乡下古里古怪的说道儿,看明天一大早,哪个有福气的人儿,被顶疼了牙巴骨罢。
年是个人里馋。走不完的亲戚,一门门走完了,回道上一细想,似是一家远房的,还没走到哩!最累的肩膀、胳膊拐子、背梁坡上、腰围子间、荷包儿里、胸脯窝中,皆是塞满远远近近的亲戚间的情意了,最忙的嘴巴骨,这下倒歇下了。叫亲戚的酒亲过的,烟屁股烧过的,车轱辘话碾得生疼的,没准儿还有一位叫没过门的小媳妇偷偷里用小碎牙咬出血印子的,过年的嘴巴骨,歇下了,一年上头的话,说得累了,想想,还有那句没说到哩?还没想通便时,嘴巴骨又忙上了,年真个是闲人不闲嘴呵,半个正月的酸甜苦辣咸,刮风呵,打雷呵,下雨呵,落雪呵,长长短短深深浅浅乡下最殷实最洒手的经见儿,全都得叫嘴巴骨受着哩。
年是个骨里痒。正经的年,乡下的年,正经是盆汤澡的水,井水,做菜焖饭煮潲的大海边锅烧得滚热的水,一桶桶地倾进大木梢盆里,一时就泡得肉软骨松了。男人泡出开仓囤粮般的胃口,女人泡出了从头到脚的周正颜色,小娃儿泡得年画般藕节节儿可爱,老人自然是泡经年劳作的风湿,一年间的骨锈疼叫一盆过年的滚水泡软腾了。如此,正月便过去了,在年节的酒肉气中消去了,在火苗儿里化去了,在落下的雪里冻实了又叫一群找青草尖儿吃的鹊雀刨松和了,在醉眼迷离的正月的阳光下,渐渐化成一股股的水汽了,叫人闻着,鼻孔必是发着一丝丝的痒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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