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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茶,出茶,出好茶,喝茶极讲究的地方,一定是有茶歌的。茶歌出在民间,是不用考究的了。最早的茶歌是哪一位喜欢喝茶的能人儿编唱得的?把那平凡的茶,编排得像是正月里新进门的小媳妇,或在夏天里露出大奶子奶娃儿的半老婆娘,或把茶干脆地看做了才长圆身子的小妞子的,扭着身个儿,尖着细嗓子,走着水步子,叫人看一回,喉咙里就发水水的痒。茶歌编唱得成套,一折一折十分劲道,有时像了清明时节的细茶,唱得满口起绿草的沫子;有时像了夏日里的火麻麻的茶,生成地唱出口里的一团火了;有时便是秋天的茶,古板板的样儿,很像是一个老成的乡下文化人,劲道绵长,有回味得很。那些茶歌子,经年地唱着,直唱成一代代里传达着的乡俗了,直唱到了旧县志的艺文志中了!这最早编唱茶歌的人儿,一定是会喝茶的老手呵! 世上有名的茶区也去过,除了茶的大名气外,对于那茶的历史,尤其是关于茶的歌子,基本上是没有多少感受的。比如西湖的茶,仅限于“龙井”的有名,在产地喝着了,有一丝终于见着真神的喜悦;比如云南一带的茶,也只是冲着它们大起来的名头,特别地体验一二,喝后并不感觉神秘是附了体的。此外,铁观音,乌龙,黄山或信阳的毛尖儿,也都曾尝试过,感受也不很深刻。至于南方苏沪杭一带的喝花茶,则从不敢问津,花香败兴,以为茶不该如此味道的。北京人吃食口味劲荤,竟也喜欢喝花茶,叫人颇想不通彻,我是以为他们应当是喜喝老茶的,口劲大,化腥气。我近年来喜欢上了喝安溪铁观音,叶片粗大,经泡化,茶味儿颇温和,似乎是能养胃的,但对于铁观音的来历,从未细察过,习惯了,好喝而已。 早年对于汉江一带几县的产茶,以为是明清以后的引入。南北的通商的大兴,引来了茶,时间久了,汉江一带的人,烦了那南茶北运的周折,也便自己种了茶,于是几百年来,凡汉江谷地里有土肉且又水汽两宜的半山上,茶园渐渐兴盛起来,如今平利、紫阳、岚皋一带的老园子,还有留存。平利太平河有一处老园子,与兰草共生,园子不大,十来亩,所产之茶天然地带有兰花香,早年只是供知府以上的老爷尝新的。七十年代,县上有个书记,只好一口太平河里的兰花茶,每年便忙坏了公社里的头头脑脑,春茶快下山时,便派了干部驻村采收制作,制好后的新茶,用了皮纸里外三层地包裹了,送到县里,大书记自此欢喜一年。这茶倒是害了那书记的。有年批判他,说搞资产阶级特权,一个人霸了一园子的茶,广大贫下中农敢怒不敢言。那书记到了晚年,还念着那一口太平河的兰花茶,说人真是怪物了,一旦贪上一口,一生便挂念着,有时竟可以用了江山去换哩!书记一生不顺,解放前老安康地委的人,到了也没能走出安康去。紫阳县焕古镇的清明茶,明清以降都是有名的,据说是朝廷里的贡茶,具体细节不详,只是旧志里有诗文记载,如今,“清明已煮紫阳茶”已成了当地销茶的一句广告。近些年,闲来翻看古今的茶经,才知道茶原本就是产在江汉一带的,是北茶南输,北边的茶影响了南方的茶了,北茶为祖,南茶为孙,于是大奇起来:想南方人自古以来,就是比北地人智商要高的,有名气的是南方茶,同样的一件农事,南方人做成了大器,北地的茶竟然渐渐连来历都可疑了。近而想,南方的茶歌也应当是从北地输将过去的了。看了几本地方民间歌谣集成,便证明了我的猜想了。如江浙云贵一带的茶歌,与紫阳民歌比将一番,就看出了渊源,那根子是在北地的。南北朝时候的民歌集成,普遍的姐儿歌,竟如汉江一带传唱已久的“姐在房中织绫罗”是一脉相承的。诗经里的汉水游女更不用说了,正经都是影响着南方的文化集成的。正如京剧红了古今的中国,这些年才明白,京剧声腔的源头也是在江汉的,源了汉调二黄了。有了一江好水,文化发源得又早,自然历史是经泡化的了,那历史变成了茶,成了文化,成了至今我们做精做怪的口味儿了。 什么时候开始听到了茶歌,一定是在乡下一个什么避静的地方罢。小时候在乡下寄住着时,村里有一个闲人,一辈子不成亲的,硬是喜欢喝一口老茶。年轻时,村人叫他小二流子,老来,村人叫他老二流子。饿肚子的年月,他也是讲究喝茶的:村里的老后山里,有野茶,竟长成了大的树了,一片片地霸道得沟边上、阴坡里、地趟趟里,只有茶树,伴生了杂草杂灌罢,也是些奇花异草。很多年,村人喝茶,是颇有原始共产主义意味的,那老茶园是公用的,谁喝谁采,够喝就行了,也不多采。老树老茶,其实刮油得很,那些年,肚子吃不饱,又没油水,一般人都是不大敢喝老茶的。二流子喝成了精。每年早早地,他便去采了茶了,春里采,夏里采,秋里采,一季采那么三两斤,自己制作了,用皮纸包裹了,装在茶篓里,高高地挂在楼枕上,在他屋子坐久了,真能闻到茶香从皮纸里袭出来,有了些乡下的文化气哩!二流子喝茶,喜欢煨着喝:每天一大早,第一件事,就是在火塘里吊起茶壶,将水烧得滚煎,再用了一个大号的西安人民搪瓷厂出品的搪瓷缸子,里面装了茶,恰恰地盖住了缸底,在明火上焙得焦香,然后用了开水猛地冲泡,只听得滋地一声尖响,立时缸子里冒出一股水汽来,水汽散开,便是满屋子的老茶的香气。喝时,也是一直煨在火边的,想喝了,端起来,凑在嘴前要吹着喝,嘶嘶啦啦地颇有周章。往往地,生产队长在村子的场院里吆喝着上工了,只有二流子还在自家屋头品他的老茶,每每要点人数了,总是二流子最后一个到:喝了老茶,像是喝了早酒的,脸子红通通的,鼻尖儿额头还漫着细汗哩。二流子是村里的闲人,闲便闲出了不同的作派:比如一年上头,他只是下地出工,喝老茶,不与人争讲,闲了,就编唱出一些茶歌子来。他是把自家的老茶比做自家的女人的。他唱:光棍日月长,有茶不凄惶。他唱:世是最难是生养,一辈子滚的泥巴汤。他唱:都说姐儿脸面光,老了老了冷梆梆。他唱:夜半三更摸奶子,一摸摸个壶嘴子。他唱:袖里乾坤大,壶里日月长。他唱:世事最是水泡得,世事最是食养得,世事最是梦见得,世事最是闲时得。他唱整套的《倒采茶》,从冬月里唱起,反起唱采茶的事,唱得一年四季都在采茶,唱采茶实际是唱一对乡下男女的情事的,唱得做长工的汉子思了春,唱得硬心肠的妹娃儿离家私奔。他在自家屋头唱,声音便传得满村响动,下雨天唱得最起劲儿,半夜半夜不歇息。女人们便骂道:个挨刀的!半夜半夜嚎个甚春么!男人也骂道:是勾寡妇哩!有些年队里不叫他唱了,说再唱叫红卫兵捉了你去!二流子还是唱。说我唱我的歌儿,关旁人甚事!一个独身的二流子,只是好一口老茶,好唱一些酸酸的茶歌儿,真拿他有甚办法,捉了去,正好管吃管住哩!二流子早年给村里的大户人家做长年工,乡下叫板长年,东家管着吃住,一辈子心闲得很,把什么都看得淡然,只是好一口老茶。 这些年,茶区里把茶叶的事做得大发了起来,编了很多新的茶歌儿,说是茶的文化。每每听了,只是觉得假。我老家的一帮子文化人,去到乡下采了风,回来编些茶歌子,调子和词全变了,新潮得很,一个俏女子领唱,一群俏女子接唱,也有男女对唱,说:茶乡三月喜洋洋,男女老少采茶忙,姑娘的采的青春美,小伙采的幸福长,老人采的夕阳红,孩子们采的书声朗。人人都说家乡好,我爱茶乡好春光。听过老茶歌的人,便觉得奶腥味十足。茶本是闲下来喝着好玩的事,这些年,也做得虚浮起来。茶的好孬不是茶说了算,是那人为抬高的茶价说了算。早年家乡上好的毛尖清明茶,一般小户人家也是喝得起的,如今一斤清明茶随便要价千多元,直是叫好喝茶的人敬而远之了。小时候觉得茶就是茶嘛,有了喝,没了也不见得就死了人了。吃饱肚子才好喝,肚子里没正经食物儿,那茶是不好喝的。老家乡下人过年时喜欢喝酽茶,一大缸子里,半缸子是老叶子的茶,苦巴得生涩,只是好化荤食。年节吃多了大酒大肉了,心腻得慌,喝一缸子老茶,便舒坦了。过年有茶,心气便高了许多了。看来,茶真是生活品位的事情,有了茶,喜欢着喝,是提高生活的质量了,与生存本身没有多大关系。所以茶区那些新编的茶歌子,是唱给节会听的,唱给不明就里外来人听的,当不得真,听听而已。有时又想,外国人喜欢喝咖啡,却没见得像我们炒作得大发,喝就是喝,人人可喝,反倒一辈辈传承得顺畅了。前些日子接待市上的一个市长助理,他是从南方过来挂职的,对茶歌极敏感,席间说起在岚皋乡下听正经的乡下人唱茶歌,歌名叫《三杯茶》,说着说着,自已就唱将起来了! 他唱:“喝你一杯茶,问你一句话,你的那个爸爸妈妈在也不在家?”给他茶喝的女子回唱道:“喝茶就喝茶,哪么恁多话!我的爸爸妈妈那个去走了人家!”爸妈不在家。 他唱:“喝你二杯茶,问你二句话,你的那个哥哥嫂嫂在也不在家?”女子回道:“喝茶就喝茶,哪么恁多话!我的哥哥嫂嫂分了家不住在一搭!”哥嫂另外单住。 他唱:“喝你三杯茶,问你三句话,你的那个弟弟他在也不在家?”女子回道:“喝茶就喝茶,哪么恁多话!我的弟弟年纪小他还是个奶娃娃!”弟弟在家也不碍事。 以后的事情就好明白了。喝完了茶,有了精神上的事,喝出茶的本真了罢!这茶歌的调子,是汉江一带的水调子,花鼓味儿十足,由于音调在唱时总是拐着弯儿的,一声阴一声阳的,显着欢快,又透着骚情气息,听完歌子,那想见中的茶味,便越发地浓郁了。 宁陕政府网宁陕政府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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