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狗记

    住在城里的高楼里，我一直对养狗是排斥的。二三十年来，我们有了温饱，便喜欢起养狗来，把一切温情的心思全施加到狗身上。且温情得世上少有：若论养狗，中国是世上第一，有人的地方，不分城乡，必有成群结队的养狗的。村子里自不必说，凡是叫城叫镇的，人住得，狗便也住得，说叫人的城，也叫狗的城，多半并不夸张。人进城，狗也相跟着进了城，怕是中国的独特，一国里，近些年来，直把狗养得叫人迷茫。

    我对狗并不排斥。一直以来，我倒以为养狗是乡下人的事。这事在乡下可以做得很大，任意儿发挥。富人家养狗，穷人家也可养得。养一只可以，养一群也不见得反常。乡下天地高远，地上的潮气，天上的空气，一律地清新得可能抓把儿来吞食。长沟大涧，深林高坡，房前屋后，林中草中，田间地头，场院里，屋里头，狗自由地生活在它们原该生活的地方，自由地撒欢，自由地配对，自由地狂吠，甚至自由地流浪，想到哪村去哪村，想到哪家去哪家，一律地，又是长得像极了狗的模样，远看近看，都是狗，一声召唤，狗驰而来，真是天性十足！

    看不得城里的狗。时髦得很。见多了，以为全不是狗。看似狗的模样儿，全无狗的天性。城里人把自己一些不得实现的心事，全表现到狗的身上，或主人家终于争得的阔，在狗身上尽情展示，给狗穿金戴银的，学了人的样儿，正经穿衣戴帽的，染毛色，做狗头发的，脖子上挂了金光闪亮的项圈，上面嵌了狗主人的名字，起些怪怪的名字，有中国的名儿，有外国名儿，一到傍黑里，有草坪的地方，人活动的公园里，人走的道上，都是狗的世界了，人牵了狗散步，狗比人跑动得欢实，有时见着，便会心地笑将起来：哪里是人牵狗走，分明是狗牵人放风哩！城里的狗，也千奇百怪，大小不一，高大的狗且不说，毕竟是像了狗的，一些小的、袖珍的狗，小骨架的、畸形的狗，像猫的狗，像兔的狗，不像狗的狗，怎么看，也只是玩具了，小气而可怜，全无狗的气象。有时竟怀疑是人的改良了：狗世界断然不会有如此狗样的狗的，怎么看都不像是个狗哩！人养大狗，似乎是借狗的大，弥补些人的心胸的小；人养小狗，是借狗的小，反衬了人的大罢。干净的狗倒也罢了。最可气那些脏狗，主人似乎于生活方面都是还没有整明白的，却要学了富人、闲人，养起狗来，到底是温饱与闲情两不能顾及了，那狗往往养得极不周整，一身的灰土，下了楼学其它的狗撒欢，也是怯怯的，弄出的声响并不明朗了。有时和朋友讲，要想弄明白城里人心性的高下，向晚去看出门散步的狗，多半就知道了，有什么样的狗，便有什么样的人，狗与狗并不一样，一群狗会面，能分出人的层次，从狗的气色，便清楚人的精神状态了。城里的狗，生活在高楼大厦间，向晚了，出来透个气，撒一回野外的屎尿，对着楼影车影吠叫几声，又回到他们的高楼大厦间，一若它们的主人了。

    少时寄居老家，老家里家家户户都是养狗的。山大，地大，人居分散，一家便是一个完整的世界，人养了狗，看家护院，走场狩猎，陪人收种庄稼，伴了主人走夜路，都是职责份内的事了，往往一家狗叫，全村响动：人便知晓了，要么大牲口下山了，狗先闻得，给了人报个响动；要么有人家来了生客了，狗也兴奋着；冬春里，到了狗的恋爱期了，一家的狗发了情，其它的狗都跟着哼哼。常常便见到狗们在野地里开会，一片价吵嚷的发言声，那争着声高的，必是大猛得有头脸的狗了，显出领袖的声威来，散会后，必选了最俊俏的狗媳妇儿，领到林子边里，成就一番传宗接代的好事了。领袖狗并不吃独食，不似其它的兽类，一旦成王，便独霸群雌，做王的大狗，也有做累的时候，其它的狗，趁便也是可以有些小闲情的了。祖父家养有名狗，一条山里都有传说：正经是有名有派的狗，山里讲究养狗的人家，常常就牵了自己的母狗，远远地寻了来配种，临了还丢下些钱钞做狗父亲的营养费。祖父家的狗浑身通黄，泛出金子的色泽，只嘴巴筒子是乌黑的，学名便叫个“乌嘴”。乌嘴是狗头，兽头，猎头，一年价随了我大伯父，春夏秋冬里在山里撵野鸡，逮獾子，领了群狗帮着人圈野猪。有些年可以猎熊，乌嘴的一班小兄弟们，用了敌进我退，敌退我追，敌驻我扰，敌疲我打的把戏，竟能把一头笨熊追得口吐白沫倒地而死。那些年里，乌嘴像个神灵也似，生活在我的乡下的风景中，毛色干净而有力度，周身紧凑全无累赘，闲时，或卧于场院，像个歇身子的乡下壮汉，出动时利若响箭，眨眼间便窜得没踪没影了。到了秋里，有时乌嘴自个儿去山里行猎，专逮灰麻的兔子、全身乍刺的獾子，有时竟然把顺坡窜飞的野鸡逮个正着。秋冬里，最好吃野物儿，我自小便喜吃酸辣子黑木耳焖野鸡；獾肉也是好口味，先用烟火熏制得走了草腥味儿，再红焖着吃，可下饭了！乌嘴是我少时的朋友，他知道我喜吃的乡下物件儿，努力地给我打猎回来，供我高兴。我自小便把它叫狗皇帝：乌嘴一生后宫多多，似乎全村的雌狗儿，都是心向往之的。春天，全村的狗聚拢来开会时，我大伯父一时高兴了，便给我指点说，那些儿狗，正在大狗前后撒欢的还没长会和身子的少年狗、青年狗们，差不多都是乌嘴的后代：也是，从身架上，毛色上，姿态上，气势上，风韵上，以至领袖的气质上，都是可见乌嘴的影子的，好狗，优秀的品质，一眼就能看明白。以山野作背景做家园，乡下的狗们幸福的样子，叫我至今还常常忆起，颇多感动。

    十年前，我竟然也是在城里养过狗的。我住在单位新建起的四楼上，刚装的屋子，原本没有狗的位置的。那时，我正做着单位里的头儿，也正好我儿子到了能说会跳的上小学的年纪了。一日，忽然地就吵吵着要养个狗玩。我起先是坚决反对，说住在楼房里，怎么养得成个狗哩！人还转不开哩！又一日，我的反对还没过夜，儿子竟然抱回一条黄毛色的儿狗来！狗是我高中同学送的，也一路护送到家，介绍说，这是一条转窝子狗，也就是本地狗与洋狗杂配的，身子长不大，只是很像狗，品种是好的。并且在进我家门前，我同学已抱着它到兽医站打了狗疫苗了，可以放心喂养哩！这等于挟天子以令诸侯了，是我同学挟了我儿子令他老子，没办法，只好对同学一番道谢，还专门留下吃了晚饭，喝了酒，直把酒喝得忆起早年同学时的友谊来，感情近乎得成了狗皮袜子了。

    那狗，确实是一只漂亮的狗。我对狗的看法，可能固执得很：我以为狗是要像狗的，一如我早年在乡下见着的那些狗，一看就知道是狗的，而不是疑惑它是其它什么物件儿。我见不得怪样子的狗，更见不得叫人做作出的狗。好比男人便是男人，是男人一定要装出个女人样儿来，便反胃得不行。我家里的狗，毛色金黄，奇得是，越长大些，越是有了早年我祖父家的乌嘴的影子了！除了一身金黄外，那嘴筒子渐渐地也成乌色的了，更奇的是四只小爪子，透亮地黑着，整个形致看来很有良种或混血风范，尽管身子个儿是矮小的，腿却粗直，比身子长，加之爪子是黑透着的，透着沉实，狗东西往那儿一戳，稳当的样子叫人敬重哩。时间长了，这碎崽子成了我家的一个好玩的话题了。由于它身子长得流线型，毛色和肌肉也紧绷有力，模样周正，有了身长腿短的朋友上门来玩了，瞎怂之间就拿狗开人的玩笑，说你怎么长的嘛，还不如个狗有比例。若是身短腿长的，又说你没准也是混血的罢，直乐得大家一阵好笑。喜欢狗之后，便要给它取个好名字，一家人想了好几天定不下来，有中国名儿的，也有外国名儿的，如赛虎，金豹，座山雕，黄黄，诸如此类，外国名字都长，时间久了，记不住了，儿子喜欢看足球，一时还给起了个马拉多纳，那时老马正闹吸毒的事，我以为不好，给否了。一日我在书房看一张碟子，家里人又在客厅里吵嚷着狗的命名，声高声大地意见不统一，我便有些烦了，突然灵感一动，就高声叫道：那就叫刘德华吧！理由很简单，我家姓刘，我家的狗自然也是姓刘的，那时正好我在看刘德华的碟子，天成的事，就这样定了！于是就叫开了。那时，满城里养狗的人家颇多，取个人名的狗却唯独我一家，一时很新鲜，传播自然快，不多久，满城就叫动了。凡是我家狗上街散步，认识不认识的都指着它叫：刘德华！刘德华！越叫，狗东西越人性儿，颠狂地追着人撕咬，也不正经咬人，只是骚亲得很。孩子们最喜欢了，我敢说，一城的孩子，过半是知晓我家的狗的大名儿的。有些年，我在一个村里驻队，支书与我同姓，偏偏就叫刘德立，我给狗取刘姓名儿时并没想到他的忌讳，有一日，德立时城来办事，竟然摸到我家里，专门就狗名儿的事与我探讨，说你个瞎家伙，作践人么！甚名字不好起，偏偏是德字派！我连忙解释，说与你无干，狗怎么能跟你同派呢！便给他整酒喝。这家伙在乡下是个好支书，人缘强势得很，我驻村驻得好，竟因此进了官场，全得了他的帮衬。德立直是好喝二两，半把斤就醉了。酒前一溜烟吵吵着叫我给狗换名字，醉了竟赞美说名字起得好，朴素大方，一点都不怪气，也顺口。醉到深时，我家的狗老在德立脚下蹭痒痒，德立笑道：到底是弟兄伙的哩，见面便亲！

    儿童与少年时代的刘德华，全身上下就两个字：可爱。在我屋里，它起居规律，知道自己窝在哪儿，绝不乱睡；女主人教会了它到卫生间大小解，若是小解，自己一路小跑到卫生间的池子边，小心地站稳了，翘起右后腿，对准着池子就尿了；若是大解，撅起屁股也是准准地不偏不斜地解决完了。每天按时洗澡，且必须要我儿子给洗，其他人若给他洗，必是撵得满屋子窜跳；它喜欢跟家里的小主人疯张，我儿子放学回家，人还没进屋，走到楼道里，它便能听出来，一个箭步窜跳起来，奔到门口欢叫着迎接，我儿子在家，是它最高兴的时候；它懂得讨好女主人，只要女
编辑：秦人

QQ空间 新浪微博 人人网 百度搜藏 腾讯微博 百度空间 搜狐微博 开心网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