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乡下,夏日渐渐深透了的时节,天气一日比一日长起来。往往已是夜饭吃毕许久了,太阳可还在西边的山的肩头扛着,远远看去,像一个黑大的汉子从秋天的园子里正掮着一个硕大的成熟的南瓜往自家里走回来。那南瓜是太沉了吗,怎样地总是走不完不长的老路,或是汉子已然乏倦了吗,越走脚下越没了力气了!在山里看将落的太阳,因是离着我们近了吗,那太阳的红大,极显不真实,像个大蛋黄,红透了的,被骚公鸡踩了水的蛋黄,里面就要生成一个小鸡的形状来,糯软而似还蠕动着。有时你细看,好像那太阳的一角挂扯在山树上了,竟然一时扯出一个大豁口。又似是山不忍太阳的走,太阳不想与山离开。或像乡下粘巴的情人哩,手拉扯着,要走不走的,只是都不发声,在心里咯咯地疼,直做出一番扭结得叫人唏嘘的场景来,看得人都感动起来。这样着,太阳就要下山了,山间便一时大静了,先前还有鸡声狗叫的,山道上吆牛回家的,一家的女人扯圆了嗓门喊野疯的娃儿的,村头的田缺子起劲儿响着的田水哗哗声的,随了太阳最后从山的肩上拉扯开,都沉入乡下黄昏的安谧中了。大太阳把天光带走了,留下夜气来,好叫一天有个回味。叫树木庄稼静下来,吸点地气。叫男人女人放开身子,做做晚间的事情。叫一切向往疯长的,静下想一想,哪个地方还未长全和。真是像极了灶台上放着的一大碗带汤的夜饭的,静然地鼓腾起煮熟的粮食的清香,或油盐的浓香,一双劳作完毕的大手,粗糙地,就要伸向它了。太阳落山,这是不久前的一个常见的词,我们小时候常常也在课本上读到。现在专属乡下所有。在城里,看不全太阳下落的过程,我们常常并没有耐心看它最后落到什么地方了。
打雷下雨
往往在午后稍晚些时候,雷声才从远山的后面,或山后更远的地方,隐约传来。像踏着歌儿赶路的嘲人,边唱边赶着他的远路,也许是为了排解长路的孤寂罢,自顾自地直是一路唱着,隐隐地吼叫着,或拉了长声,或压低了嗓音,或像个老人的声音,上气不接下气的,或像个女声,尖尖的似有风嘶拉拉地刮过,或就是青壮汉子在下晚的灯盏下做着快乐的事情,发出走山洪般的沉着有力的声音哩!有几回,我是听出有风流的妇人,半唱半吟的长声的,远得像来自《诗经》,又近了,似是就在你的枕边。雷声就是这样来的,各色声响正如那赶路的人的走近,离着我们也是近近的了。脚步近了,因此对于大地的震动也分明起来,起先是轰轰地,渐渐有了隆隆声,再后干脆就成了推门入户的声响了,嘎嘎喳喳地有门板和门框的扭挫声,有门了掉儿拍打门页的叮啷声。突然地,一道深刻的闪电从远山的背后划起,一下子把山野间幽暗着的事物照彻得清楚,继而雷声便滚将过来,像山上滚巨石大木,像车的大轮子直面扑来,最后一声爆响,分明地是有了一棵大树被逢中撕拉开,或一道山梗子在天地相交处继裂。如此反复,雷声响彻天地,天光尽失,只在闪电处眨眼之间看到天地同在扭结。一时,雨下来了,小点子的雨,中点子的雨,大点子的雨,成线的雨,成瓢的雨,成桶的雨,最后都干脆汇成从天而降的大河,雨注如河,流布天地之间,雨让天与地扭成一体:乡下的智者说,打雷下雨如人的俗,如世事的俗,那是夏天的身子长圆和了,能生养了,云里聚积了阳气,地下涌满了阴气,闪电与雷鸣,就是拉拉扯扯的过程,天与地便要交合,轰轰烈烈地一场大恩爱就要孕出一年的收成了!打雷下雨,天经地义。
冬雷引雪
入冬以来,很多的迹象叫人困惑。寒意中,忽然一日天地间竟然响起沉沉的雷声了,不低于夏日里雷声的撼人,正经地有起有落,有始有终,先形后声地扯够了闪电,弄够了响动。于是也落下冬日里久违的一场雨了,雨并不大,只把山打湿了一回,只把树木淋浴了一回。可河里竟然长了大水,混浊的河水,叫人疑惑了:这冬日的雨,如何能引动水的混浊呢!它来势不猛,因此冲刷不了河岸罢;它下得不长久,因此动不了山浸;它大面积地都照顾到了,像极了我们工作中的撒胡椒面儿,又哪里能形成洪走蛟流呢!这样疑惑着,一日向晚,天云低压,乌腾腾地像了夏日里暴雨将临的前兆。空气也沉闷起来,寒意中竟然有了暖意了,叫人分明地闻见大雨将至时的水腥味儿。子夜时,正想这雨是下不了啦,猛可一道雷响,直震得门页、窗户一片价哗啦啦地颤响,接着闪电也明亮了,闪电筒一般从窗外划过。雷声响了一夜,到天明渐渐停了。早晨起床,拉开安窗帘,看见窗户的玻璃上竟然结满了霜花了,再向外细看时,嗬!天地通白,雪早下过了!这场雪来得猛然,直下得一尺多厚,竟然全在我们不觉之中。又一细想,这雪的到来,还是有动静的:如我的窗外,常常早晨五点多便要响起过车的声响,过人的声响的,这天早晨,竟全没听到。那车声,是赶早去车场拉人的班车,或赶早去城外的建筑工地拉沙石的工程车,也有出租车哭突突碾场般的声响。人声多数是两类,一是进城卖菜的郊区的菜农,一群一伙的,边走边大声地说话,像是已然进了菜市场了;一是起早锻炼的中老年人,边走边交流心得,有时也有送孩子上学的,多数是母子交流,说一些成长的话题。这个早晨,往日惯常的声响全无,正是这怪怪的大雪给我的提示罢。冬雷引雪,一下子从这个早晨开始,成了人们议论的话题,就像议论世界大事,国家大事,议论某个大人物的落马,也或今年越炒越凶相的甲流。有想得深彻的人,大约查过了有史以来的文档典籍了,说冬日打雷下雪,竟是没有过的。渐渐地说得虚玄起来。我细心地在这个早晨,破例去到城外踏了一回雪了:雪是真实的雪,落在地上的,树间的,抓在手里的,噙在口中的,都是真的雪,遇热便化了。便想,世事无常,冬雷引雪的事儿,自此后不能再稀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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