种菜

    入秋之后，突然很想吃一口菠菜，找来找去，无论城里的超市、农贸市场，还是乡下的菜园子，都一时寻摸不得。城里还未见菠菜的影子，乡下的园子里，菠菜还只是一撮揪，拿不上手。节令未到，想也是没有办法的了。

    口味的记忆，实在是顽固得很。在土里长得的菜蔬中，我最衷情的菜蔬其实只有那么三五样。其一便是菠菜。其二是春天里的菜苔。此外正宗乡下土种的散壳子白菜、老种的辣椒、苦瓜儿，都是好的，很是过嘴，有味儿。

    菠菜是秋种冬吃。入秋后，万物皆收敛，水土之气自是向内缩，地里能长的，也就是冬小麦、油菜、葱蒜、冬萝卜、散壳子白菜。有一种小菜，乡下叫芫恕，城里叫香菜吧，冬里也长得旺相，是吃羊肉必备的，去膻腥。口味重的，用了芫恕与干辣角，再加大蒜一起生舂了吃，直能把人吃得满面大汗，冬天便很爽快了。初秋时节，地空闲出来了，将地面整治得细法，撒了菠菜籽，用大粪淹了，不几日便出得一片星子般的碎苗儿来，见着风便长，一天一个样儿。只是菠菜正经的长，真是进了冬里的，别的菜蔬似乎都敛着劲儿了，只有菠菜还在见风长。往开里长，很厚实里长，只要见着菠菜皮色发着乌青了，根与茎发着乌红了，那就能吃了。这时节，离着过年不远了，春天已有新鲜气息飘浮过来。有时，天还贼冷，比如下了一场泼烦的大雪，把所有绿色的菜蔬都埋进雪里了，此时的菠菜最好吃了，经了霜雪的菠菜，很清甜。冬里吃菠菜，补人的骨气。

    正经乡下种菠菜，是不用化肥的，只用家肥，稀释的家肥。菠菜的施肥，讲究薄盖着，在地面上浇盖一层。化肥便没法施放。城里大棚里，也种菠菜，只能用化肥，是干上，还是兑了水上，不得而知。城乡菠菜的区分极是容易，城里菠菜清白色，枝叶张狂，脆嫩，轻薄。乡下的菠菜一看就知道是土里土气的，长得不甚有形状，乌丢丢的颜色不打人眼，像乡下不讲究穿戴的小妇人，冒出一些傻气来。

    这些年长住在乡间，自然在吃菠菜上，是讲究吃个土气的。回到了城里，也是专捡不长脸的菠菜买。有些城里人，只图形式，买了化肥养的菠菜去，我见着了，直是想给他们提醒，心里痒痒得不行。乡下正经人家种的菠菜，吃着发甜，经水煮，不像化肥养的，一经开水就化了，吃在嘴里是一泡淡味儿的水了。土种的菠菜用了开水一烫，凉拌了吃，很是脆口。与蛋花一起做汤，也是好的，镇饭。菠菜富含铁，老年人吃了好，中年以下，吃了也好。

    开春以后，园子里的菜蔬渐渐少了许多了，一般人家，以吃夏天里晒的干菜为主。会过日子的，园子一定还有一两种菜长着。最长见的是菜苔儿。菜苔儿是从散壳子白菜里抽出的，大拇指粗细的嫩苔杆儿，举着细碎的金黄色的粉花。菜苔儿连杆儿带叶带花，一起入了菜，焖着吃最好。乡下讲究人家，秋冬里做了大宗的豆腐，剩下的豆渣捏成个团儿，在露天里冻晒，渐渐长出些霉菌来，这豆渣就适合与菜苔儿一起焖煮了吃，很提气，增春色，调节得肠胃滋润。散壳子白菜也讲究用家肥养，就是如养菠菜一般，用了家肥水薄盖。散壳子白菜也是没甚长相的。极像是看透世相的乡下文化人，一生散漫得很。却是有内涵，好吃，连帮带叶地切得细碎了，用干辣角、生姜、大蒜、花椒一起红烧了吃，十分帮饭。园子里长得多了，将那菜收了，洗净，晾得半蔫，用老浆水烧滚浇烫了，焐在菜缸里，不几日就腌制得酸脆可口，调面吃，炒了回锅肉吃，都极是下饭，消化快。

    说到萝卜，冬天里的小水萝卜是最好的了。城里人没有萝卜的小概念，以为萝卜便只是一种。白萝卜、红萝卜、乌心萝卜、红心萝卜、绿心萝卜、菜萝卜、潲萝卜、旱萝卜、水萝卜，样数是极多的。其它都好理解，只是潲萝卜，有些生疏吧。潲，就是猪吃的饭食，自然潲萝卜的种植，只是用做猪饲料的，个头大，在萝卜中极是风骚有趣，产量高。城里卖的大萝卜中，很多便是乡下的潲萝卜，长相俏，不知城里人吃得是否可口。乡下人讲：萝卜大了空心。越大越不好吃。要讲吃，小水萝卜最好。个头不大，身子秀气，红身个儿，薄薄儿的红皮儿，一刮掉，里面的肉质细嫩而水气，炒了吃，炖了吃，生着做水果吃，都是极品。冬吃萝卜，中医上叫时令补，一天吃一顿，连着一个月，身子便异样起来，觉着像了生机的植物，哪一个关节上都有了劲儿了，见着谁都清爽。

    早年乡下长种的土辣子，越发地少了。有一种叫小羊角，形状比羊角小些，长得皮脆肉实，在好田地里，随便一株便可收得上十斤。八月里，乡下的小鸡儿正好长得斤多重了，用了这青辣子爆炒小鸡，或再加进些木耳，真是食中之上上品。辣口，出汗，逗口水，下饭，平时只吃得一碗的，一定便会增了一碗了。十多年前，我家在乡下辗转，十分方便吃这一碗菜的，因是辣味重，凡到我家试过，多年便不忘记。白露过后，辣子正好才乌青，正好下坛子，老坛子水腌的酸辣子，无论怎么吃，都是脆口得不行，人烦闷了，吃饭不抢口，捞几个酸辣子生吃，满口生津，直喊叫快些上饭哩。辣子正经红透了，适应做酱或晒干辣角，都挺好。

    苦瓜这些年在城里越发地不像是苦瓜了。苦瓜要苦。不苦不瓜。正经苦味的苦瓜，皮色是银白色的，有润眼的光泽。如今城里卖的苦瓜，全是青皮儿的，内瓢儿也是青白的，不消说，全是大棚里的产物。乡下的苦瓜，可入药，讲究清火、明目、利尿，内瓢鲜红夺目，取之可敷疤伤，夏天里吃最好。最讲究的，是用乡下土制的豆豉，加了青辣子一起爆炒，那苦味儿便油润了，不是干涩的苦，十分下饭，多吃，可解暑气。城里人喜欢凉拌着吃，直是不得其深味儿了。

    种得一园子好菜，是一个乡下人家的门面。家道兴旺与否，看他们的菜园就成。早年家家穷，家家也便自顾自，种了庄稼，也要种菜的。粮食不够吃时，菜便也是粮食。早年看到乡下人铺天盖地种芥菜，产量极大，亩收过万斤，夏日里晒了干菜，冬春荒时搭伴粮食吃。还有种四季豆的，当做粮食来种，亦菜亦粮，帮人度了难巴的日月。如今乡下人吃东西也兴过买，懒散的的人家，在种菜上也就不大上心了。逢了集日，窜到市口上，随便地买上些城里的菜，都蔫着，带回家将就一大向。会过日子的，自已种菜吃。时间长了，自家种的菜便金贵起来。比如，我乡下的亲戚这些年来，多数都是坚持自己种菜的，除了自家吃，一多数都是送进城来，供了城里亲戚的口福的，我回老家盘桓，总鼓励亲戚多种咱乡下的土菜，送人也好，自吃也好，到市口上卖也好，都是稀罕的。

    如今乡下日子好过了，种粮的便少了。早年粮食不够吃，千方百计地用了一些新技术来增粮食，如玉米、水稻三项技术，用了外头进来的良种、地膜、化肥，只长得粮食一身地妖气。渐渐地，乡下人先是不吃了，在地里种了土土的庄稼，用了土土的法子，产量不高，留着自己吃。早些时候，卖粮食还有些责任时，一家会种了两样的庄稼，一样卖给城里人吃，一样收了自家吃。比如我的老家的一些人户，这些年是恢复了老种的黄包谷的，好吃。空着的地，除了种些经济作物，收了卖钱，就是种些时鲜的菜蔬了。过去讲肚子饱，现在讲嘴里鲜，从乡下的菜蔬就可感知一二。讲究的吃食，的确是在乡下的。城里郊区的种菜，近些年大兴起大棚来。产量高大，收成也是好的。懂得乡间生活的，直是不以为然。真要吃健康的菜，还是到乡下去掏的好。吃了，爽快，放心。不担心中了化肥的毒了。我家里的孩子们，个头都窜得高，只是没有我们早年身体的硬邦。现在有时常后悔，前些年物质刚刚丰富时，顾不得忌口，孩子们的身子便虚长着，都是化肥们催的。便妄想着，若是大棚里也种出合口味的菜了，不是也好了吗！

    眼下网上兴种菜的游戏，闹得城里人心挺慌，半夜三更地起来照看自家的菜地，瞅个空子便去把人家的菜偷了。种的都是我们大家常吃的菜。有精贵的，有大路化的，价钱不一，成熟期不同。没怎么去想城里人心里是个啥想法。是骨子里的土气做了怪吗，是想种点自己的口味菜吗，是闲得太发慌吗？有时就和朋友讲，咱在乡下腾块地出来，便宜地租给城里人正经来种，种甚都是行的，直种出自己的欢喜来，城里人真会来种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