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秦岭夏天的感知,纯粹是从一碗大蒜辣子开始的。这样的知觉,几年来屡试不爽。
大蒜当然是今年的新大蒜,辣子自然也是今年的新辣子,这两样剥光洗净,在一个石窝子里舂泥见汁,尔后调上清水和盐,就成了。当然了,还有一样需要要交待,那就是新花椒,一起舂烂了,这样的一碗摆上桌,十分地明心见性。
舂大蒜辣子的石窝子在乡下极普遍。青石为料,凿凹成窝,舂锤也是石头的。乡下讲究,这件家伙什儿不能粘木粘铁,石头为凉性,舂后不败味,原真。
再穷困的人家也吃得起这样的一碗菜。五月快完的时候,一些向阳地方的新洋芋上场了,往年的乡下,全指着洋芋接趟,青黄不接的时候,洋芋顶了大梁。洋芋干蒸了吃,做汤吃,里面加了四季豆,或豌胡豆,结结实实的一大锅,用小柴火焖一两个时辰,起锅,一片烂香冲鼻,令人口舌汪出清水。这样的饭食,一定需有大蒜辣子佐餐的。如今的五黄六月以洋芋当饭,全为了尝新,大蒜辣子加新花椒,也只是多年养成的口味,趁着季节找回几分回忆。蒸干洋芋,是早年下蛮力当节儿的饭食,一大锅洋芋是刨刮去了粗皮的,加了小半锅清水,先用大火煮沸,再用小文火焖,直到锅底起了一厚层子的洋芋锅巴。这样的饭食,有两种吃法,一是吃干果果,烫热的干面的洋芋入得口去,要在舌面上打几个来回,才敢咬开,哗地一股新洋芋的热香鼓胀了口腔,洋芋的热香与大蒜辣子的辣香合二为一,万般享受只待一咽。一种是将蒸熟的干洋芋在锅里用铁铲儿舂碎了,或半碎不碎,或成洋芋糍巴,就了大蒜辣子吃,是又一种感受:熨贴,可以打饱口,物质感极强。讲究的人家,还会炒一小盆酸水沧洋芋丝,连汤带水地就着吃,好比给干砌的石坎子灌浆,图了饭食结实。吃汤洋芋一般在大正午,太阳颇毒辣,从坡地里回家来歇伙,煮好的汤洋芋已然凉透,捧一大海碗,埋进半个脸去,连吞连嚼,解饥解渴。这样的饭食,一般也要就了火烧馍吃,做活的人,光喝稀的不行,火烧馍顶饿。
时光再晚些时候,我是在秦岭山中吃过干洋芋就葫芦丝的。大蒜辣子不必说,那新鲜的葫芦丝,口感绵软而腥甜,依然也是加了新辣子新花椒的,大火爆炒,直炒出一小半的葫芦水来,泡着干面的洋芋吃,以为天下美食,无出其右了。如果吃汤洋芋,正好是新麦子下场时节,那用石磨子磨将成的新麦面,做了火烧,干洋芋的面甜,新麦火烧的草甜,都粘牙,每嚼一口,就是一口的滋味,其享受又是一绝。此外,新四季豆、豇豆下场时,与洋芋做伴了吃,任你变出千万的花样,都是不越规的,好吃。秦岭山中有一种土黄瓜,个小而皮色发白,咬开,完全的一派热烈的清甜,连籽带瓢都可以细嚼。大太阳下,从园子里摘下,用了刚打起的井水浸去暑气,生着吃,可以顶得城里的水果;拍烂了,用醋辣子凉拌了吃,十分地下口。
夏里的秦岭于我,真是在手边、嘴边的,一伸手就触摸到了,一张嘴就入了喉了。走到任何一个地方,首先入眼的是河水,热烈地响动着,第一感觉是在煮着一锅热粥的。如果是一个水湾子,河水深透,毫无流速,那也一定是一锅正凉着的绿豆汤。是热粥的模样的,便把四山比做大海碗或大汤钵来看,肚里的饥饿感立时就涌出来。夏日里常常要往四山里走走,检查夏收芒种的,提醒防汛防滑的,天气大了,县上的工会或劳保部门,要组织了热闹的人员,到几处正做着大工程的地方看看,捎带了猪肉白糖,烟酒米面,慰问在那里挣钱的农民工。热烈的说话是要有的,我只是喜欢正好逢着了民工们的饭口子,看他们山呼海啸的吃饭情景,一律地蹲了在工棚里,一圈吞吃的人中间,地面上搁着两大盆时鲜的菜蔬,或者干焖了四季豆,或者白白的豆腐片煮着肥硕的猪肉块子,也是一律地每人一个大海碗,里面高尖尖地盛满着大米饭,手中的筷子将米饭赶往大张着的口中,像极了工地上的大铲车,将山石泥块挖下来,堆在大地的口中。如果两大盆菜蔬间,竟然还有一大碗舂得的大蒜辣子,不消说,这些民工一定是当地人了。湖川民工吃红豆腐。河南关中的民工吃油泼辣子。本地人如我一般,对时鲜的大蒜辣子极敏锐。一些壮硕的领工模样的汉子,不时地腾出手来,将那生大蒜连皮带仁地丢到口中嚼得脆响,麻利地就理出了蒜皮了,看着极是艺术。所有吃饭的人们,一律地旁若无人,自顾自地大吃,风卷残云地,那菜盆子很快就见了底了,手脚快的,不消说已是换过碗了。他们满面大汗,喉咙里咕咕地闷响,像是地下河道在走着山洪水的。每每我看到如此的场景,便百感交际,那种生活劳作的沉实状态,是叫人诚心地忘记了忧愁的。这些年,秦岭山中重大项目甚多,先是修了西汉高速公路,既而又修南水北调工程,几个有钱的大老板,在秦岭的野山里搞旅游开发,大量的民工进入工地,他们挥汗如雨地劳作,地动山摇地吃喝,大太阳下光亮的脊背现出金属的质感。即或寒风中,他们也是一炉火焰的样子,简捷的造型叫人过目不忘。
从秦岭的大梁上,或者从幽深的谷间,出到有河流的村庄,正午或晚间,有一种饭食是最为可口的:绿豆稀饭就面饼,再配上几样山里的小菜,我称之为金不换。绿豆稀饭是大铁锅熬制的,自然地晾了半天了,如果时间急促,用了大瓷盆子盛起,冰在刚打起的井水里,一时就浸凉了。这稀饭可以当茶喝,一般再斯文的人,一气喝过两三碗是常事。面饼常常是新麦面制成的,极有嚼头。有几次吃过主人专门用了玉米面做的加了韭菜的煎饼,金黄亮色,软性,不哏人,一气吃了三块,最后颇有些不好意思地吃了第四块,逗得主人高兴起来,说刘同志喉咙粗,难得!小菜中,自然雷打不动的是大蒜辣子,如果是吃软饼子,或许有一碗酸坛子水呛洋芋丝,一大盘子油炒土鸡蛋。再有一碗新葫芦丝儿下饭,也是很养眼的。乡下人家对腊肉的吃法有一种极壮观:砧板肉。把年下制成的腊肉用火燎烧得起了泡了,用了米汤水刮洗得干净,下锅煮熟,在砧板上切得指头厚的大块子,直接上盘,不加任何调料,保持腊肉的原真,很好吃,烟熏味儿,草木香,也绝不巴喉。这样的肉食一般是就了蒸饭吃的,大夏天里,与稀饭面饼一起吃,也渐渐时兴起来。有几次城里的朋友与我们一起下到乡下,对于如此江湖的吃法是大开眼界,起先是不敢下筷子,经不起我们的鼓动,夹一块试吃,大叫好吃,立马要吃第二块。连矜持的女士,也是吃了的,吃了便拿眼直直地望人,后悔自己的忍不住哩!
七八月里,山里开始薅包谷草了。这些年,玉米重新回到田间地头,种庄稼的人多了起来。薅包谷草是一件极闹热的农活。前些年,乡下薅包谷草,讲究聚了群来做,边薅边唱锣鼓草歌儿,一群人在包谷林里薅得铁器与泥石一片碎响,那唱锣鼓草歌儿的,在地头上做宣传,表扬谁薅得又净又快,作践磨洋工的,光吃不出力气。薅包谷草是出大汗的活儿,一天三顿饭,两干一稀。早上太阳还没出山,一群人就扎堆吃了干饭,中间一顿是送到地头吃的,以稀为主,好补水份。晚间下山了,是正宗的饭菜,大酒大肉地直吃得星子满空。这连吃带喝中,一天的劳乏就消尽了。五月里山下的川道里插秧,不比薅包谷草少了庄重,虽说少了锣鼓草歌儿,但吃食上就讲究得多了,门跟前能请到的人,都是要请到帮忙插秧的,不图做活路,只图喝插秧酒的热闹。秦岭山里少水田,稻子的生产便极珍贵。插秧打谷子,是农活里最为重要的。早年间讲谁家请不起插秧酒,这一定是个五保户。有城里的朋友见识过了,私下里跟我算种庄稼的成本帐。我说,在乡下,有些事不能算成本的,算了,就假了。
在秦岭山中呆久了,性情中的水性木性泥性就多了起来。看待四季,全是物质性的,伸手可及。对于秦岭的四季,我有别样的感受。比如春,是一个初谙情事的小姑娘,羞涩而又渴望烂漫。言语重了,她可能耍一趟小脾气,最终还是以灿烂的笑容,把出青春期的毛手毛脚。比如秋,是一个幸福母亲产后的庸懒,在血光的潮汐之后,把生命极致的困乏摊开给世界看,我们常常以无语的感动浸透自已。比如冬,是父性坚守的隆重标本,极其典型,但永远地,我们在顶礼膜拜的过程中,因父性的光芒缩小了自己,严厉,冷峻,深藏内心,下一轮热烈的萌动在冰盖下积蓄,这些,我们总是学得蹩脚。
说到夏天,秦岭的夏天,跳过说滥了的字眼,原生的意味彻头彻尾,我们总是以全裸面对夏季。在秦岭,在关中平原以南的那片南山老林子,夏天是随了一个傍晚的暴雨如期而至的:我们在晚春那些熟透了的甚或已然带有腐烂气息的庸倦中,是分明期待着冬春过后的一场透雨的,樱桃的暧昧的色泽,山桃病态的艳丽,枇杷疲沓的表情,以及人工催熟的草莓充满化学意味的浆汁,甚或时间的滴哒声中总会跟不上步子的心跳,这些崩溃边缘的预兆,实际上每天都在敲响夏雨将至的钟声的,它已然久久地在我们期待的内心的深景处,冉冉上升着。这透雨,是随了森林招摇而至的。傍晚风起,不是春天的和风,是由远而近的军阵,相间着隆隆的鼓点,急促的离家人的脚步声。大雨将至时,树林一片片地翻白,像一本大书被风掀开,秦岭的夏天,是一本流传很久的杂史,里面充满着大风大雨大太阳。生活也是不加修辞的,时鲜,捧着碗就可以喝,老林子深刻地生长着,与庄稼一起布置着夏天的野野的风景,走进去,有大蒜辣子加新鲜花椒的气味,这气味一定熏制得人心简单。
编辑:秦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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