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落汉江（散文）

    汉江谷地里最好的季节其实只是春秋冬的。旺盛炎热的夏季，一点也不比上游的重庆、下游的汉口轻松。往年，本地人喜欢自称为小汉口，除了水码头的繁盛外，多半还是因了它的夏天的酷热。电风扇与空调没时兴起那些年，每到夏日里，汉江边的安康城里，一个最大的景致，就是出门在城里走动，早早晚晚会看到是一城的扇子摇。恍若一个城，都成了一把巨大的摇动的扇子。城里的东关是回民区，早年做得最大的营生，就是扎蒲扇。蒲扇是棕树的叶子做成的，便宜而耐用。一种是简单地用了整片的叶子，剪成半圆，边沿上锁了布条。一种是把棕叶撕成细条，编成扇子的形状。也有用麦草、包谷壳编成的，不耐用。大蒲扇子是老年人用。小些的，年轻人用。一度时间时兴纸扇子，一般是公家人用了。后来又从南方传过来檀香扇，很是精巧，女士们用得多些，但不顶事，基本是做个摆设。若有男士用了，显得怪怪的，有女气。檀香扇好闻，时间长了，难免不和汗气混合了，便很不好闻道了。

    大热天的安康城里，到了傍晚，背静些的街筒子里，家家的大男人、小男人们，早早地在自家的门前，支起床板，也有钢丝床，上面铺设了凉席，准备在屋外过夜了。吃饭早些的，泡了大壶的老叶子茶，老小轮流着用大海碗喝，喝得滋润有力，颇显张势，好像要告知邻里傍晚是吃了咸肉的。晚饭迟些的，索性将小饭桌也搬到屋外来，一家人便或坐或蹲地围吃。桌上不外乎酸菜拌汤烙油饼，外加一碗烧辣子。吃完了饭，条件好些的，突然就搬出一个西瓜来，热热闹闹地切开来，一家人人手一块，也招呼旁边的邻居吃的，只是不正经，一刹那间，西瓜只剩下一堆皮儿了，皮儿收拾进瓷盆里，明天可以用盐醋做凉拌菜吃。夜晚昏暗的街灯下，一街筒子的浪里白条，斯文些的，用了毛巾被裹住肚皮，嫌热的，脱得只剩下个大花裤衩。蚊虫在十五瓦的路灯光影里密匝匝地懒飞，男人在身上拍打蚊子的巴掌声此起彼伏。到了天快亮时，送早水或赶早菜场的勤快人，从一堆人肉中穿行而过，没准就看到几个梦中不老实的家伙，小肚子下搭起个凉棚，在支得高高的透风哩。早风习习，一街筒子的酸菜味还没散尽。汗味和屁味也混合过来，叫勤快的人不敢深呼吸。紧接着女人们出来倒尿盆子，叮铃咣郎地弄出一片夸张的声响，顺带喊叫自家的汉子、娃儿起床。一时间，整条街筒子都是汉子的哈欠声，收拾床板的叮郎声。安康城一天的生活就是在如此湿燥味十足的懒倦中开始的：有些年，我读李广田的《圈外》，总会联想到安康城的夏日情景，一条清澈的大江边，一个懒散的城市，一群因庸常的生活已然浸得麻木的人们。

    其实正经结识汉江边的安康城，还是十四岁那年。那时从小离家到外县工作的父亲，已是近二十年没回过老家安康了。这一年忽然就思乡心切，领着我回老家祭祖来了。老式的解放牌大轿子车像早年的杠子馍，从平利县城出发，翻越高大的女娲山，走走停停，几乎用了一整天的时间，才到安康。第一眼见到安康，是在安康城东的枣园梁上，汽车开始爬坡，向前只看到灰蒙蒙的天空，然后猛地一低头，一大片灰色的城市就展现在我的眼前，父亲说：这就是安康。因是太阳已然落山，在夕阳的剪影里，安康城灰黑的屋顶越发地黯淡无光。彼时，在我十四岁的心目中，安康城当然是叫我震撼不已的，它不似我居住过的小城小镇，它的城圈的极大和人流的众多，过去全无经验。过去在平利乡下有一说法：洛河街、平利县，安康是个金銮殿，极言安康之大。在安康几天，到过了一些必须到的亲戚家，一律客气而友好，血缘迫近的，比如与我祖上是一脉的，见着我的父亲及我，不免唏嘘些人生的沧桑来，说我父亲小时候离家时，还没有一支枪高，如今儿子都比枪高了。到过一些亲戚家吃饭，印象极深，至今还记得。亲戚们都住在城市深深的巷子里，那些房屋极是矮小而拥挤，与我在小县城熟知的民居一般。往往一大家人，只是挤住在几十平米的屋子里，进门的堂屋里都是支着床铺的。饭食丰盛，样数较多，印象中有鱼有肉，酒则是包谷酒，很浑浊。吃得最好的主食当然是大米饭，只不过里面加了红苕。我每每可得一大碗净米饭，一些大块的肉也被亲戚夹到我的饭碗里。多数时候是满桌有菜，有酒，最后主食则是酸菜拌汤，一种安康人日常主吃的饭食。堂兄堂姐们或表兄表姐们操着与我父亲一般的安康口音，尖锐而粗涩。由于我的木讷，有时一个表姐或堂姐与我对话时，竟会落下泪来，数说着乡下孩子的可怜劲儿。那是夏天最热的时候，我只穿了一套衣裤，白天是汗湿的，夜里要搭在椅背上晾干。有一个面善的表姐，晚上给我洗过一回。用了中华肥皂，第二天穿上身，有皂角的清香。在亲戚们居住的那些街筒子里，夏天的晚上，男人们多数在门前的街沿子上搭了临时的床铺露凉。我一个表爷，早年做过公差，生活处事极是讲究，他备有一架竹床，年岁久了，已然摩挲得乌黑发亮。一天晚上，表爷叫我睡上他的竹床，那一晚，安康城里的清风吹我入梦，我梦见自己泡在汉江里，睡得深沉香甜。

    那时，也是第一次见到汉江。汉江没说的，确是一条大江。江面宽阔而浓深，一些带帆的大船上下穿行。水西门上下的客货码头，整天繁忙，坐船的，背货的，一律来去匆匆的样子。我有几个堂兄在码头上做搬运工。他们卸完船后，就一堆子坐在码头的窝棚里喝老茶，或吃家里带来的火烧馍，有时也掰一块给我分吃。安康城里的火烧馍，用了老麦面做成，颜色发黑，但有麸皮的清甜。吃完了喝完了，船却还没到达，身子沉的，倒头在泥地上，用草帽子盖了脸呼呼大睡。气盛的，不消停地与过往熟人骂脏话。也与河边上洗衣服的青年女人骚情，我很担心他们骂着难听的话会发恼，心怦怦直跳。往往都没事。想他们这些男人女人们都是极熟悉的罢。骂的话极不雅致，大多是女人的奶子以下，男人的腰带以下。汉江里上行的船有时不顺风，那些船从汉口上来，载了极沉的货，一些光脊梁的黑汉子们在岸上拉纤，纤与人都绷直了，一个领头的汉子唱着号子，是陕南花鼓的调子。船沉沉地上行，我的那些堂兄们站在码头上看笑话，并不帮着去拉一把。临了，船竟到了岸，堂兄们高声地笑骂着：个驴日好磨洋工，咋的才到嘛！在我十四岁的心灵中，因了江边上我的堂兄们的血性，那宽宽的江也是血性的了，贫穷而有意味，载着生活来，载着生活去，简单而沉重的生活！

    正式地寄居这江边的城市，又是二十多年后了。这二十多年里，很多事情已是记不下了，很多事情又记下了。城市像我们自己的生活，发生着变化。它在你的视野里，在你的日常生活中。在你高兴得意时，也在你无法排遣的寂寞里。八十年代的一场大水，把陈旧的安康城泡溻了。那些我曾经去过并且住过的老街筒子，多数没有了。东关和江南高处的老房子还有一些，这些年没拆下的也不多了。见过几处老宅院，原本是要拆的，不知因了什么，竟然给保留了下来。那些老宅院多数是明清以来的建筑，见证了安康城里的变迁：风灾雨涝，兵荒马乱。上世纪四十年代里日本人的飞机来炸过，六十年代里，武斗的炮火也遭践过。也见证了八十年代那场灰人心的大水的暴烈。老宅院幸存下来，如今做了文物了，一些念旧的人常常去看过，不知他们心里会想起些什么。我也是去看过的，里面都是明清时候的老陈设，一个上了年纪的人，会如数家珍地给你讲些这老宅子的往事，有些你会当真了，有些难免不是附合。出得老宅院，走在渐渐宽阔起来的大街道上，行人如织，五颜六色，高声低声的安康老腔，叫你如同泡在老的酸菜坛子里，呛味冲鼻。

    春秋冬的安康城还算是平和的。城圈尽管十来年扩大了十来倍，但除了一条大江穿城而过没变外，城里高大的房子修得越发地多了。只是江南的枣园、张滩一带的老菜园地，还是保留着十数年前的局势。春天的油菜花大面积地开放，与越来越浓郁的杨树柳树一起，把安康城围绕得只像个小小的镇子。离城十多里的乡下菜农，依然如民国年间一般，一大早用了架子车或挑了担子，把园子里青碧的菜蔬，运到城里去卖。见过一本四十年代安康城的老电影片子，里面的情景今天依然可以看到：卖菜的城外乡下人，他们的步伐与多年前祖辈们一般无二，手脚麻利而面色木然。秋天的景致也可以入书，除了瓜果菜蔬，粮食类的植物，也是一成多年不变，比如包谷，比如谷子，甚或黄豆、绿豆等，在紧挨城市的郊外的大园子里还是大面积地看到。冬天的白雪，往往一成十几天把安康城铺成得像是北方的城子。城外的大园子，一律地植满了过冬的大白菜，叫雪盖着。城里的街道显得有了几分冷清。从江面上吹过的风，棱棱地发硬。这座不靠北不靠南的城市，冬天像北方地干冷，夏天像南方地湿热，特别到了冬天，家家户户燃起带小烟囱的煤炉子，其情状不低于北方的黯淡。夏天水汽低沉，肌肤上成天会结一层盐花。那条大江，在城的上游，已是修了一座大型电站，发电的时候，满江有水，如重庆，如武汉；不发电的时候，竟然露出了江的丑陋的河床，像月河川道里一年年水量奇小的小河小沟。江边上的旧式码头已是不再有大船的停靠。当年卸货的黑大汉子们也早已退休，领着微薄的养老金度日。成年后的我，也多次地接济过我早年的堂兄表兄们，他们在病中的模样叫我心酸，完全没有了当年在汉江河边的张致。城市在变，街道在修，一年四季都有建筑的灰尘把城市弄得脏乱差。一群人老去了，一群人成年了。老不去的是尖锐的安康老腔，像浆水菜坛子。老了的一代，走动一日少了一日。没有特别的亲情的牵连，年轻一代也联络不多。各人过着各人生活，老的街筒子或拆了，或早已被水淹塌了，亲戚们新的居处，在城市新的区划里，只是一个方位，一个门牌，有的，杳无音讯。几次到菜市场上转转，看到一个卖菜的，或割肉的，相信一定是有亲戚关系的，到底面生得很，犹豫
编辑：秦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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