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自己二十多年的喝茶履历,基本是处于口喝的本能。很喜欢本能一词。不做作,不张扬,像自己的一声叹气,亦像一句白开水话。
最早对于茶的敬意,大约在不到十岁时候。父亲每天早上起床后,第一件功课,便是独自泡了一大茶缸子的浓茶,在木材站院子宽宽的阶沿上,一个人蹲了喝。如果是阳光大好的夏日,顺手边的地方,一定是同样如父亲的样子,蹲着一只竹篾壳的暖壶的,乡下人叫做电壶。半个早上,那一缸茶,一壶开水,基本叫我父亲吸吸溜溜喝个干净。父亲即便蹲着,依然高大的身躯,加上高大的茶缸子,叫我很是敬意。他的大茶缸子,叫我很长时间都心生向往。
至今不明白,乡下人何以把保暖瓶叫做电壶的。许是以他们有限的关于电的常识,赋予了暖壶别样的属性,那很久不会冷却的壶里的水,一定是有着电力的功劳的。小时候认识电以后,又常是疑惑,所谓电壶,又不通电线,那电从何作用于水,而叫水久久地不冷却下来呢。终于有一次,给电壶装开水时不小心失手,打碎了内旦,趁机里外察看那电线的来路,却是愈加的疑惑了。这实践加重的疑惑,不消说,换来的是会过日子的母亲的严厉训斥和巴掌。
电壶的神奇与方便,祖父从不认可。在远离县城和乡政府街镇的巴山深处,一个叫上阳坡的凹进去很深的盆形的山甸子,就是祖父的家,也是我的老家。四面环着高大青郁的群山,如果有阳光,那一定会很容易形成一窝蜂的喜闹情状,如果是下雨天,什么叫倾盆而下,在那里就可以真切地眼观目见了。在那块山地里,祖父很多年都是能干的代名词。在他还能劳作的那些年,他坚决地生活在他的上阳坡。只是每到夏日农闲或冬日的农闲,他会用一整天时间,翻山过岭地赶到他的独生子,也就是我的父亲工作的小镇上,住上三两天。每天早上,祖父会同父亲一起,在木材站院子宽宽的阶沿子上,喝茶。父亲蹲着,而给他的父亲搬了一张藤条椅子坐着,两人无语地把茶喝得只听见吸吸溜溜的一片此起彼伏的水声。父亲依然是用他的电壶续水。而每每站起身子,走到灶房里,那火炉上坐着一只正烧滚着叭叭唱歌的铜壶,提将出来,给他父亲的大茶缸子里续水。祖父不喜欢电壶里电伺侯过的水,尽管我的老家直到近些年才通上电。
每天早上,父亲喝足了他的茶,便把他的大号茶缸子放在他的办公桌上,然后到院外的垛木场上,开始一天的木材收购。这时,从山里赶夜路出来的乡下人,正好掮着他们砍削得周正的木头,大汗淋漓地到达木材站。一天的热闹正式开始。
我终于捱不过茶的诱惑,在一个思想斗争十分剧烈的父亲忙于工作的早上,偷喝了父亲大号茶缸子里的茶了。那茶缸子里,只有小半的茶水,真好把泡得张狂的茶叶掩住。茶水十分苦涩。完全没有糖水甚至白开水好喝。第一口,我几乎毫不犹豫地在第一时间吐将在地上。第二口,完全是印证自己疑惑,不相信茶是如此难喝的。第三口,有了一丝的异样,茶的清凉、浸舌、浅香、抓喉、充鼻、化腮,诸如此类的感受,使得我多少年后还以为这就是茶的准确滋味,而别无它类。第四口,开始晕眩,渐渐地晕眩,心头有了一把小钉锤在先慢后快地敲击,然后我歪倒在父亲办公桌旁,不知睡了多久,直到母亲惊惊乍乍地把我拍打醒来。第一次喝茶,我醉了。
以父亲往日的告诫,我因此应当获得一顿暴打的。那天,父亲只是摸着我的头,笑道,小孩子是不能喝老茶的。这话父亲曾给我说过多次。第二天,又说跟我说,喝茶不能逼干了,要留下一点水养茶哩。不消说,我的第一次喝茶,是逼干了父亲的茶沤子的。茶沤子,乡下人或叫做茶根子,用于养茶,暂时不喝时养着,再喝时续上开水,如同第一口茶。第一次喝茶,茶给予我的直接教训,使得我此后直到二十岁大学毕业,再不敢问津茶事。
再喝时,心态已然平和了许多。从学校出来,在县城的中学教书,每晚都要熬了很深的夜备课、写作,什么时候突然喝起了茶,完全没有特别的记忆。只是渐渐不习惯喝白开水了。无论如何,白开水只能是万般无奈时救命时的水而已,而茶,则是用了多少年养成的家常习惯,在不经意间统治了你的身体和灵魂。丢不开喝茶后,我是一直喜欢喝平利的毛尖茶的。春茶当然是好的,喜欢的人多。喝了几年之后,我却又喜欢把春茶放陈了喝。平利毛尖儿,县志中记载是晚清后的贡茶。清明前后采谪了,用土造的皮纸包裹紧束了,再用细篾精编的八棱形的茶篓子装填好,才千万里地从汉江水路辗转运抵北京,送到老佛爷的茶案前了。我的不喝春茶,就是在读旧县志时悟省的:想那平利的清明之茶待运到京城,也是两三个月以后,事实上老佛爷喝上的已然早不是春茶了。春茶上火。喝多了牙肿血热。放置一向,一定是散了火的,只剩下一派清香与爽凉。坚持喝陈茶,而对春茶了无兴趣甚至是排斥,一直是我区别于旁人的唯一异秉,成了偶尔自嘲时退守的底线。
我难以认同关于茶可以做朋友的一切动人说法。古人讲,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无疑,说这话的人一定不缺少肉吃。关于茶,如此过激的说法显然少见,但说茶是君子,君子之交,一杯清茶而已,我也依然是疑惑的。这正如说君子之交淡如水同样可疑一样。茶就是一种普通的植物,如同谷子、玉米、杂豆,茶之所披挂了文化的金身,显然不是茶自己的所为,闲极而把喝茶想入非非,是喝茶人自己给自己找到的一种妄想脱俗的理由。这些年,茶在有茶的地方,一律地成了肩负文化重托的使者,茶已不再是茶,而是一种文化符号,凡喝,必是在消费着文化的。由于排斥心理作崇,我一直对所谓茶文化的说法,没有十分的耐心。因为当我面对同样来自民间,与我们生命息息相关的五谷杂粮时,从来不会有文化的感觉,你不能说正在捧喝着的一老海碗的玉米粥是一碗文化。而品茶,真的就与我们的一日三餐相去天泥吗!一罐茶叶,坐在我的书橱里,与书为邻,但它不是书。它与粮食的唯一区别,只在于茶可以与书放在一起,而米面自有它专享的缸柜。
小时候在祖父的家里生活过三年。村子的南向有一面坡岩,属于阴坡。树林深透,竹海如波。在树林与竹海相交的地方,常常由一种野茶过渡。野茶片生,已然生长得十分旺相,应该有着百年以上的历史了。全村人遵循着一种完全约定俗成的规矩,这些老茶树,即公且私,凡喝茶者可采之,不喝之家不得采收。祖父属于喝茶之人,他每年到了清明之后,择了阳光大好的日子,带了一家大小,大采一日,采回家制成干茶,十来斤的样子,这就是他一年的定量了,而绝不多采。往往,村里的野茶每年并不能采收干净,比如夏茶,基本不采,秋茶的采收也只是个样子。这种原始共产主义的按需所取,直到多少年后还在激动着我。
早些年乡下的喝茶,大多是喝老脚片子的。就是茶之春发,叫它充分地长足才采,叶片厚实而宽大。这种茶吸足地气与阳光,泡在茶碗里,或深绿,或透黄,喝在口里,茶意浓郁,非常有层次感,从舌尖滑过舌面,再入喉口,一路到达肠胃,完全是由浅入深的认知过程,叫人有真实感,实在,透彻,响亮,饱满。祖父到我家小住时,一定是带着他的自制老茶的。说是老茶,一是色相老迈,粗扎而汤郁;一是味烈,适宜于吃肉后喝之。父亲不喝祖父带来的茶。他很多年都只是喝一种巴山老林子一个叫岔路子的小地方产的云雾毛尖儿,叶片细碎,味有薄荷。祖父试喝过,评价说,这是草药嘛,哪里是茶哩!实话,我也是不能喝父亲的茶的。老年的父亲,进城生活了,岔路子天远地隔,不再方便了给他供应,无奈只有改喝三里垭的毛尖儿,味道比青草浓些,他是很长时间不习惯。我到县里工作后,有时南方朋友会送给些西湖龙井、安溪铁观音、云南潽洱、江苏碧螺春之类的外路茶,名气大得世间无二,拿回家给父亲品偿,得一评论:干猪草!
喝了许多年的茶,我是一直没有养成个什么茶路子,心中无茶,便把一切喝茶的讲究看得轻漫。粗瓷杯可泡得,保温的套杯也泡得,紫砂壶泡得,命贱的玻璃杯更是可泡得。有时在山里下乡,大太阳的,进到农家,主人用大罐子泡一壶粗茶,我们用了碗牛喝,极其解乏!讲究的人说,茶具之不同,那出来的茶的味道也是不同的。我只是以为,茶只是应口之物,除了口味的讲究,全在一个所需与不所需。渴了,什么茶都是好的。说茶的精道,那全是口需之外的做作,认不得真的。对于茶品的选择,我一度时间也基本上走了父亲一路,只认家乡的放陈的清明茶,图它的劲道有力,经泡化。尽管家乡那茶,早晨喝了是极其挖心的。许多外县人并不敢喝它。说紫阳茶香,平利茶闹,特色的鲜明恰恰扬举着一个地方茶的小名气,一方茶一方人喝,道理不过如此。
这些年,我却改喝了铁观音。原因也简单:有年在广州待了半月,自带的平利茶喝光了,南方的朋友给送了罐铁观音,一来二去的竟然喝上了口,回来后,什么茶也喝不下去了,只是喝铁观音。有时朋友送,有时到南边出差时自己买。这些年网上销售铁观音,很讲信用,先给你寄了来,满意了再付款,我也试了两回,说要安溪铁观音,果然不假。铁观音名字硬朗,性情却软和,清秀中不失浅甜,正如一个农姑,进城学了一身的本事,只是山野之气未消,待人还如在山里的实诚,显着不变的真与善。一般情况下,小包装的铁观音,一小包能泡两杯,一天一杯,到
编辑:秦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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