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春天是一年中最浪费日子的了。一眨眼,一个季度过去了。
年节期间不消说,是用来还一年的人情帐的:许多该走动的,平日里没功夫,过年时间就要集中还上。一年时间里一直想着要走动才好的,年节时便找着理由了,手上拎点东西,怀里掖点东西,自然成了常情。你求别人的,别人求你的,过年时真是个好借口哩。
在一派感天动地的人情中,一个正月在几杯酒的功夫中就过去了。小户人家渐渐开始打扫年节的残汤剩水了,桌上的荤汤荤水慢慢叫青菜萝卜替代,日子恢复了常态。大户人家一般是要把夸夸张张的奢侈进行到正月底的。往年,年是以正月十五为限的,过了正月十五,年算是过完了。农家人开始收拾家伙什准备下地。城里人开铺子的,开始谋划正经进点什么货色;吃公家饭的,有劲没劲地上着又一年重复的班了,大家面有酒色,说话的口气还晕着,看看台历,还在二月呀,这一年就显得十分地漫长了。今年形势懒得很,到了正月底,摆酒喝的理由相反更浓些。酒醉着,正好。
正月过完,春天就算是过了一半了。灵性的人在歌唱春天。没灵性的,迟钝得是对春天什么感觉也没有。没灵性的读有灵性的,常常想着灵性人的做作,同样的春天,读出不同的心情,就以为灵性的假来:所以这世上真的灵性是少的,多数不记得自己是应当也灵性的。于是一年一年的,灵性成了稀罕物,或被取笑着,这年月,说谁是灵性物儿,那便是骂着这人了。正如官场上,说谁有文化,一定是骂这人,有文化便失却了官场上的灵性:官场的功夫原本不是化在文化上的,你文化了,那还不是蠢笨之物么!认识一个副省长,工作闲下来,也喜欢写点叫做文学的东西在报刊上发一发的,长了,别人就说这省长真是不务正业哩。果然闲话越发地多了,常人都以为,凡文学必与风流连着的,这省长自然是风流的,官场内外传得有鼻子有眼了,原本高大健康的省长,到底变得面目可憎,猥琐得只剩下一米五了。临了,省长便很悲愤,说非要我像别人一样,业余时间泡在麻将桌上吗!渐渐地,做官之人,不要说自己是文化人,别人奉承你文化了,千万不要以为是帮你的话,多数时候是要向反里思想的,那可能是毁你哩。
正月在酒意的渐渐消褪中,终于像断了线的风筝,摇摇摆摆地落到日子的乱草丛去了。机关里的收心会也开过了。虽然身子已然被正月的人情掏得空空,脚到底还得落到地上来。办公桌上的灰尘,显见得这个春天的干燥与乏味。一些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报表,证明着工作的常态。下属纷纷前来汇报新年的打算。有的想法叫人感奋着。临了,也有不会忘记叮嘱一句换班子时给说句好话的。年头有些单位的班子会调一调,官场上叫洗牌。有人欢乐,有人愁。
正经说来,新的一年的工作,其实是在元旦刚过不久就计划好了的。行话叫目标已经确定,现在关键是抓落实。日历在一个正月顾不上翻上一页。突然有一天记起翻动了,倒是吓了一大跳。过了正月,大家都爱说一句见面时的废话:日子过得好快哟!透着紧似的幽默。很忧心的样子。
二
春天是开会的季节。山与水在开会,谋划今年绿几层,雨水下多少。树木与藤在开会,安排什么时候开花,什么时候结果。路与河流在开会,相约水位不要高过了路面,万一高过了,那不是河的过错。有心事的男人与女人在开会,多半是在心里相互惦记着上年没做完的残梦还要不要再接着做下去。上级与下级在开会,上级给下级脖项上要套根绳索。一群人与一群人在开会,用争争争吵吵表达友好。天气晴好时候,鸟从天上飞过,与另外的鸟约会,它们开会的鸟语至今无人能够翻译,因此是另一重世界的事情。
办公桌上的文件渐渐增长着了。这显示工作的与日俱增。新闻里整天讲着国内国外的事。美国的黑人总统,成了我们饭桌上常常提起的大话题,渐渐地,热度也降了下来,如同期待已久的一桌好饭菜,吃着吃着就没了热气,口味寡淡起来。只是接待的事多了起来。以我的见识,春天又是走动的季节,开会是目光与嘴巴走动,文字在纸上走动。会开完了,便是人走动。农人相信,春天便属于播种,因此他们不会叫春天白白地一身轻松地走过场,谁叫农人提前或拖后下种,大抵会招来农人的白眼和唾骂。上级下来,当然也是如农人的播种。会是开完了。会的种子,播没播下去,领导多半是不放心的。下来,到了基层,就是农人到了田间地头。一般来讲,春天天气总会是宜人的,天气好,心情便好,这个季节适宜于说一切宏大的计划。在春天的田野、山岗、河流、城镇、工厂、学校、村庄,开着会,阳光明朗而有音乐感,春天叫人充满智慧,所有的人心潮都会澎湃,领导也不例外。
城里的闲人们开始出城踏青,心情尖锐而大好。走出水泥的城子,男女们都会变得通情达理。过去不敢说的骚话混话,在春天的关照下,说说也无妨。女人们一般都会雀跃,在花丛、水边,在男人们温情着的目光中,显示天性的鸟雀意象。生活好的一面,叫春天有了自豪感,这正如同样在山水间谋划着大事的大人们:话语深透,肩头有了重量,相信春天第一步正在大步地跨出,落下脚去,一定是生长着的蓬勃生机。
心情不好的时候,一定是天气不好的时候。春天也有多雾或细雨纷飞的时候。这个日子,路上一定湿滑,出门的人渐少。我们心情不好,多半是矿山还没开工,工厂产品积压,统计的报表显示,整个一季度,工业产值下滑了50%以上,三月快完了,还不见好转的样子。而最有希望的石材企业,地下的原料却告了急,挖出来的石头多半用不成。一些老板哭丧着脸找政府,政府找银行,银行打哈哈。在下雨或天气阴沉着的日子,刚好我们到企业一家一家地开办公会,话说了不老少,烟抽了不老少,酒也喝了不老少。开完会,天倒并不放晴。春天也有不尽如人意的时候啊。
三
这个春天,突然发现自己变得面目可憎。发如枯草,面有菜色,以前基本上是挺直的腰板,渐渐前塌后弓起来。指甲的纹棱全是竖的,且深切着,留白也少,这是阳虚的特症。
从正月开始,这个春天特别灰心于交际。比如陪人喝酒,心里抵触得利害。总以为一切劝我进酒的人儿,都是有谋害之心的。开会讲话,不再口若悬河。即便一时讲得得意了,也疑惑听会的人是在心里嘲笑着的。下乡的途中,遇到在田里耕作的农人,竟然有了视而不见的懒倦。去到包抓的项目村,遇到的目光,都是辛辣的。很长时间,喜欢在一天的忙碌过后,一个人静静地坐在电脑前,打点字,在网上与朋友交流点心事,入春以来,很长时间竟然失却了对键盘的异样的冲动。一个鸟声嘈杂的早晨醒来,也竟然有了赖床不起的仇恨感。昨夜无梦。无梦之夜,竟像过了一百年了。
就是这个早晨,猛然觉得自己是在秦岭里度过了六年了。真是六年了。想自己其实原本就混沌的。六年中,秦岭山水入心,世相入脑,一点一滴构成了自己今天的老相哩!年节后,接待了几位早年的老领导,领导未见其老,只是我太老了。领导说,刘云辛苦呵,以后注意身体呵。这话听多了,鼻子不免酸得利害。想自己早年与老领导一起共事,的确还是年轻得骄傲,自己也曾提醒领导劳逸结合,身体是革命的本钱。转眼间,自己到了被人提醒的时候了。领导酒喝得快意的时候,也说,好好干,有前途,说完便叹气,只叹得我心里发慌。别人只是点头称是,用了笑眯眯的表情鼓励我。
于是格外感到这六年的可疑。在秦岭的山水间,六年似乎真是一眨眼的功夫就没了的。记住了一批人的名字。到过了一些荒僻的地方。有了几个知心的朋友。时间长了,越发地得罪了一些原本没必要得罪的人。与人交往,习惯起多一个心眼儿了。走路时,是竖着耳朵的,不相信别人不说自己的坏话。换了几茬秘书了,推出去高升的并没有几个。一个人是另一个人的宿命,这话竟然也开始相信得很了。细腻的心事有时也有过,比如黄昏时候一个人的寂静无依。狂悖的时候也有过,比如到底绷不住所谓的绅士脸,把别人逼到墙角处找不到退路。有时开玩笑,自己是一年喝了人民的一百斤酒的,六年六百斤,算大帐,该有五六万元的耗费呵!同僚之间,关系平平过,尊重别人的时候多,不想被别人高看的时候事实上也少。一起来的,走的走了,留下的,也没有同盟感。一年间,多数时候在围着老板转,以为他们是不易的,算下来,经手引进的外来投资是过了三十亿的,数字越大,心事越重,不景气的日子,他们叹口气,我也会紧张几天。
到底还是有感谢的理由。比如这秦岭的灵性,我以为是有的,且是大灵性。喜欢与山里人的交往,且成为朋友。秦岭高大、深切,河流大大小小,都喜欢把浪花翻腾得热闹,生怕不能引起别人注意似的。几个始终喜欢隔一段时间在一起小聚一下的朋友,常常把恭维的大帽子给我戴得牢实,叫我有了第二天的精神。前些天跟自己
编辑:秦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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