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秋山河往东南山里再走,一条河分成两条河,两条河日积月累地冲积着,竟成了一个小小的盆地了。盆地自然是巴山里的、老林子里的、高海拔的一大片的海棉地而已。那海棉不是徒有虚名的,确是四面老林子里的腐质物的杰作,它们被林子里丰沛的浸水,自觉不自觉地带到山跟前来,与两河的淤泥结合了,且年年地堆高着,堆厚着,成就了岔路子村一处旱涝保收之地了。
岔路子村是水积成的,岔路子村的路也是水分成,一条去了四川,古时是背盐的大道,一条去了湖北,却是贩小百货常走的路,两条路在岔路子扭成一条,盘曲到七十里外,那便是县城去了。岔路子的小盆地在两条河的臂弯里,却比河面高了许多,大水冲不了它,就是有了枯水之忧,那一锄深的土下面,必定仍是水润着的。只是岔路子山深水冷了些,太阳照得也有些小气,种了庄稼,积温便比山外用时长。于是岔路子一地,只是种得洋芋,渐渐地搏得了好名气。
岔路子的洋芋不是种了自个儿吃的。是用来换种的。早些年,山外面除了种大宗的包谷水稻,政府从科学上开始提倡间作套种,或叫提高复种指数,山里人弄不大懂,只知道要得好,种树种草,那树便是高杆作物,比如包谷,包谷地里种不得水稻,种洋芋最好,不占地,不分光,产量还蛮高,县上就号召大种,几年下来,粮食就过了长江。只是低山种洋芋,那种子一年就退化了,便要高山的洋芋作种。岔路子的洋芋在高山村组里最好,正好做全县争抢的换种基地。
岔路子的洋芋是早春种下去的,一直长到八月里才收,多半年时间便让洋芋长得有质有量。往往一亩能收得四千斤。而低山上得底肥再多,最多也只收得两千斤左右的,个头也是九斤老太,一代不如一代。岔路子种洋芋极简便。就是把地翻开了,敞了水气,再到地边上,林子里,搂来些渣渣草草的,堆成半人高的垛子,上面压上浮土,柴草里点了火,闷烧几天,那土薰成了锅底灰,挑来大粪呛上,捂上三两天,用了这火肥点洋芋,中途不再追肥,那洋芋便可着劲长了。到了挖时,洋芋往往是三世同堂的,大的有拳头大,中的一把也握不严,小的象喜鹊蛋,正好做来年的种子。
品种常常是三种。一种是黄洋芋,个大,面实,蒸熟了,到了嘴里就是一包粉的,适宜于和米同蒸了吃,叫个洋芋米饭,是秦岭巴山两地的风味饭。一种是白洋芋,适于煮汤,不炝不烂,嚼起来软硬适度,农村就有了一种亦菜亦饭的,叫四季豆汤洋芋,就了锅盔馍吃,顶饱也好消化。一种是红洋芋,便是做炒菜的,久炒不泥,或切了丝炒,或切了片儿炒,或解成指头厚的墩子,用油煎得金黄,和了肥腊肉块子、青椒、新花椒半炒半烩着吃,更是待客的上等菜。到处都长洋芋,前些年,只是岔路子一地浪得大名气,讲究的人家,吃洋芋,就要看是不是岔路子的。
洋芋快收的时候,低山的人们,就用驴马驼子,把碾得精细的上好大米驼进山来,等换岔路子的洋芋。先来的人,是要挑选那喜鹊蛋大小的,个头小,数量就多,同样是做种,就省料得多,选着选着,人来得蜂涌了,便大小不论,只要是个洋芋都先搂进自己怀里。一斤大米换五斤洋芋,往往,岔路子地多的人家或劳力好的人家,产量就大,随便一季就换了二三千斤米了。岔路子人很自豪起来,说咱们从不种水米,却比种水米的吃得米多,低山里人五谷杂粮碰上谁吃谁,岔路子人一年四季吃着山下人送上门来的好白米。便说,你道咱们种的啥?种的洋芋娘娘!山里人把观音菩萨叫娘娘。他们的争脸的洋芋成了观音娘娘了。洋芋娘娘给他们带来一整年的好日光。
只是这日光到了头了。岔路子的洋芋不值价了。大约是十年前,好日光就不来了的。山下的地,一年一年种得随意了,渐渐只种些主粮,包谷呢,种了只是喂个猪,水稻一年够吃就行了。有些人家举家几年不回来,那地便荒得可怜。不再有换洋芋种的大马小叫驴地驼了新打的精细的大米涌到岔路子了。岔路子人收成得洋芋堆在堂屋里,连个下脚的地儿都空不出来,每每端起洋芋饭碗,愁得心里反酸。有灵性点的,将洋芋捡了最显眼的,驼到镇子上卖,一连几天卖不出去一袋米的钱,再远些,驼到了县城了,一看菜市场,花花绿绿的一片,也有念老口味的,说这是岔路子的洋芋嘛,就挑挑捡捡半天,秤了三两斤了。好不容易竟卖完,一划算,除过路费,就落了个伙食费哩。
岔路子人到了一起,不免怀念起往昔的好日子,说啥时候洋芋娘娘显个灵就好了。
编辑:秦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