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面的声音
一管竹笛在乡村黄昏时分吹响,先是虚无飘渺得近乎无声,需要细心地侧了耳朵去听,渐渐地,像是一阵小风从乡河的如镜的水面轻轻划过,见过乡河里打夜鱼的柳叶子船轻轻地划过鱼群上空的情景吗,那多半无声而神秘的场景,会叫人想起如这轻漾的笛声的。喜欢乡村黄昏时分几近于无的声音,宛若来自天堂,它们是踩着小风来的,是打着萤火虫的小灯笼来的,是河岸上柳树的小剪刀叶子一开一合剪出来丝绸的声音的,或者就是一个心思重重的乡下女子罢,走过松软的田埂,那细细的脚步声。一双锄把磨粗砺了的农夫的手,一管用雪亮的镰刀削制而成的紫竹笛子,偎在木讷的嘴唇边,怎么就发出清越得近乎天籁的生息呢?那音乐的碎屑,也是在渐渐萌动的月色中,向着晶莹的河面漂浮着,继而在水面闪烁不停,一管竹笛,吹响了一河秋水,在乡下沉着的睡梦中,蹚过竹林,蹚过白腊树疯长的山湾。我常疑惑那笛,那声,并不是从一双普通的手指和普通的嘴唇间发出的,乡河夹在南山和北山之间,分明是乡河的笛横在山的嘴唇间的,发出着比水色更纯净的鼻息和梦呓呵。
火焰的声音
火焰是有声音的。它在笑。火焰笑着的时候,那就是说,第二天一定有最亲的人上门来。多少次夜宿农家,与主人们围坐在火塘边,从天南海北、古往今来的新旧事情,打发漫漫长夜:其实并不是为了打发内心的落寞,只是那火焰穿过了漆黑的村路,像一个不熄的火把,把我们彼此的内心照亮了。我们必须坐在火焰的身边,它刚刚叫我们浑身暖和,我们得跟火焰说点什么,它是走了很久的长路的。火焰用它的声音和我们对话,乡下的土话,五谷丰登的事情,六畜兴旺的事情,村里生养与老人的事情。我们说过春天的事情了吗,火焰明显用噼啪作响的感慨,疯狂地刮过最向阳的那片坡地,透过火焰我们是能看清那新翻开的黑土垄里,多少的雪白的草根和蛐蛐在蠕动,种子正在我们腰间的蔑笼里,闻到的家乡的新鲜的气息。我们说到夏天了吗,庄稼和野草一起簇拥着乡下明朗的天空,那火焰已然发出蓝中透绿的光芒,像是一群光着膀子的汉子,正要把一座山移走,我们感到有力的风正源源不断地吹向火塘了。我们说到秋天了吗,丰收叫乡下幸福得伤感,一定有一双老老的眼睛,噙满泪水,泪水让火焰忽闪不已。我们说到冬天了吗,此时,冬的长夜正如一只倦倦的猎狗,蜷缩在我们脚边,火焰是它那伸进伸出的舌头。主人说,今晚火笑得高兴。
青铜的声音
乡下用青铜代替自己说话,他们把欢乐与不快交给青铜。在他们用铁制的农具把泥巴变成粮食之后,心比铁软了,软得就是一块青铜。他们叫青铜变化着各样的表情,发出着各样的声音,高兴时,是抢天的暴雨,把乡下淋得透涨;苦闷时,是一头孤狼向天的长嗥,那一定是充满铜制的声音,穿过了狭窄的山谷,寻找着最后的出口;是洪水到来前急急的脚步吗,一片乱响之后,是水浪的滔天;是一片青黑的屋顶在阳光下的抒情吗,雨点打在上面,雪花落在上面,与阳光同时发出集会的声音。长长的听到的是青铜的舌头,在风中颤响,它是像着庄稼的身姿的,一行行一排排手拍着手,脸贴着脸,发出温暖的声音,或者干脆是粮食的颗粒落在囤子时那一阵孩童般的喧哗,不,是秋天快结束时,胚芽已经为着明年春天做着萌动了,它们把自己的肤色涨成青铜的颜色,让整个囤子都不断地发出了坚定有力的光芒。我听到一片青铜之声在记忆的深处哭泣,那一定有巨大的灰尘,遮住了青铜的眼睛,它们要看到在乡下,在青铜成名的地方,无数等待和刚刚加入青铜的队伍,它们闪动着各种人的表情,在村庄的背后,在庄稼的背后,在农家的火塘边,把最欢乐和最苦痛的事情敲打的山响。
编辑:秦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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