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宁陕农村许多年了,可怎么也忘不掉飘荡在那山野星空的号棚夜曲。那是多么粗犷、美妙的乐章,那是多么绵长的一首歌啊——从前奏到最后的休止符,要唱两个多月呢。
宁陕号称九山半水半分田,庄稼地大多悬挂在半山坡。深山多野兽,庄稼快成熟时,狗熊、野猪就出来祸害,在苞谷地里连啃带扳又踩又滚,一晚上能糟蹋一两亩地。山里人称它们叫“号佬”。每年苞谷背了砣(结了包谷棒子),农人们就得上山守号。
苞谷地里搭一个人字形窝棚,里面用树棍拼张床,那就是守号人的栖身之处。棚子口一堆大火是必不可少的。山上天凉,需要烤火取暖;野物怕火,火堆是守号人最牢靠的防线。每个号棚都有个号筒。那是两尺多长、海碗般粗的一截树干,削成扁圆,中间开出一尺多长的槽,对穿掏空,用木棒敲打。号筒木质不一样,发出声响也不同,“嘣嘣”、“梆梆”、“卜卜”,声音都挺大。会吹号的就带上牛角号,还有的,干脆把锣鼓家什搬到号棚。这都是吓跑“号佬”的武器呢。
夕阳收回山尖最后一抹余晖,劳作一天的山民来不及好好歇息,又翻山爬坡到号棚守号。群山的身躯变成灰黑、渐渐融入夜幕,号棚的火光又闪亮在夜空。隔半里地、一两里地一团火,或高或低,映衬出山脊的剪影。哪个号棚敲响了号筒,“卜~卜~”,不紧不慢的,左邻右舍纷纷响应,这个山头“呜~”吹响牛角号,那面山坡“咚咚呛呛”敲响锣鼓,更多的是“嘣~”“梆~”敲号筒,中间夹杂着一声声“哦~嗬~~”的吆喝。四面八方响成一片。
第一轮远近齐奏往往不是出现“兽情”,更像是点卯各个号棚自报家门。接下来号筒、锣鼓此起彼落地敲打着,敲敲,歇歇。会唱的,放声吼几嗓子。陕南花鼓,关中道情,山歌孝歌,什么涌到嘴边就唱什么。唱得兴起,东边的锣、西边的鼓,一齐敲着点子给对面坡的“歌手”伴奏。那才真叫是“立体声”呢。
在农村几年,没守过号,乡亲们说我干不了那活。喜欢晚上独立在院子倾听守号交响曲。“嘣嘣”“梆梆”的号筒是在拉家常、谝闲广子(聊天),“叮叮咣咣”的锣鼓像是吵场伙(吵架)。“呜呜嘟嘟”的牛角号让人捉摸不透,有时激越欢快,如同呼朋唤友,开怀大笑;有时沉闷凄凉,像在倾诉委屈愁肠。在桐子牌守号的胡大哥爱唱小调。桐子牌离着三里来地,唱词依然听得真:“正月里来正月正闹啊新春呀,我陪着小妹子去啊观灯呀。观灯是假意阿,妹子呀,你知情不知情啊?伊儿伊吱哟。”这方刚唱罢,对面灯盏窝的赵铁匠一口接过去:“你不唱啊我又来呀啊,莫叫花鼓子冷了啊台呀啊。”
夜深了,各种音响稀疏了,守号人困了。群山逐渐恢复了夜的宁静。号棚口的火只剩一大堆红朗朗的炭。风吹过,火炭一闪一闪,那是守号人警惕的目光吧?
突然,远处传来急促的号筒声,“嘣嘣嘣嘣”,“嘣嘣嘣嘣”,和着短促急迫的吆喝:“哦嗬”“哦嗬哦嗬”。顿时,近处的号棚各种响器一齐助战:“咣咣咣”,“咚咚咚咚”,“嗬嗬”,“嘚哧嘚哧”,“嘣嘣嘣”,“呜~~嘟嘟”……直吵得山鸣谷应。
持续一两袋烟工夫,一声略带嘶哑的吼叫:“欧~~老张!号佬上去了,往你那去了哦!”于是,这里声响消停了,两里之外又热闹起来。
有时睡梦中被急促的号声惊醒,我的心就揪紧了:恐怕一两斗苞谷又被糟蹋了。河对岸传来邓大叔苍凉的嗓音:“三月桃花开满树,种田的人儿好呀辛苦……”夜色里,传出好远好远,在各个山头萦绕,久久不散。
就这样,山野里日复一日地奏响号棚夜曲,一直要到扳苞谷,守号人才能陆续下山。
那都是许多年前的场景了。实行“天保工程”,山上的地退耕还林后,很少有人再去守号了。不知道各家的号筒还在不在?邓大叔、赵铁匠、胡大哥他们还唱不唱?牛角号还会不会在村子里吹响?
编辑:秦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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