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性之山
在秦岭山中呆久了,我越来越感到这山是父性的。
大山,大水,大林子,连风也多半是粗线条的;无论是哪一个季节,秦岭山中的风都是有棱有角的,是一个莽汉的大手掌,翻动书页罢,千山万谷的树叶,齐刷刷地翻起白浪;冬季,干脆是狼的哭泣了;夏季,干脆是瀑的呼啸了,刮过秦岭,刮出这独一无二的大气魄。
在秦岭山中,过程是可以忽略的。你看,当汉江两岸的河道坝子已是春意浓浓之时,秦岭的春季还在冻层之下——当你还在按照季节的更替,老实地等待秦岭春天的到来时,它忽然不经意地就在一个晴好天气之后,一脚踏进了初夏。叶子绿了,水位高了,土地软了,天空远了,人年轻了——在山外还在按四季的节奏细数着时间的脚步,一步三摇地重复春夏秋冬的过程时,秦岭却越过春天的萌发,一步踏人了旺盛的生长期。
我庆幸在中国的两座著名的山里生活、工作过。巴山,是母性的,是水和泥巴的杰作,仿佛有着太多的恩恩怨怨,一条极不经意的小溪,可能就写着一个家族的曲曲折折,它的精神里,是米汤泡过的,因此缠绵是你挥之不去的情愫,在巴山里呆久了,你会变得风情万种,心思缜密。你看,当一些山以尽头的模样向你走来,转过湾去,却是一片水白秧青的坝子,村舍婆娑,会软了行者的脚杆。
两座山之间,流淌着一条大河,这就是汉水。一江之隔,风光别样,这在中国是少见的。因此我想,汉水才是中国南北的分野线,至少是中国文化的南北分野线,你听,大秦岭里其实是唱着八百里秦川的风起云涌,而水媚的巴山,只要随便听一曲清浅的茶歌,就能消解来时的千般愁绪。在我看来,秦岭就是用刀戈劈出来,巴山就是用绣花针精心绣出来的,一条汉水,又应该是一道大手笔的装订线,缀连起秦岭巴山这两页,一页是父性的,一页是母性的,说这两座山就是写就汉民族来龙去脉的一部大书,一点也不为过。翻开来,以汉中为起,一路写将下去,安康为承,襄樊为转,江汉中原为合,一部大书浩浩汤汤,大江南北尽收眼底,长城内外尽见高低。
怀着如此的玄想,当你在秦岭中盘桓,为着一种事业跋涉的时候,心中难免不装着太多的大起大落,我是说,一座山造就了一群人的向往,尽管可能是微不足道的,或者象那些子午道上散落的传说,如零落的栈道,荒蜕的道观,古旧的村落,尽管这里随便扒开一道山崖,都可以听到历史的长风呼啸,那里面泄漏出太多的是是非非,是的,这已经是千百年前的事了——你当清晰地看到,现代的阳光黑白分明地疯长在山岭之上,你的耳边,是今年的风声。我应当庆幸的是,在秦岭,只要你是生动的,依然怀着来时的大大小小的想法,你的精神总是会与有关海拔的概念成正比——我曾多少次地登上秦岭天华山的主脊,所看到的已不是秦岭这座大山,而是一个人,一个象父亲那样伟岸的形象,我们相互对视,超越着时空。
当同样的对视,不断地出现在荒辟的乡村,你面对秦岭山石般冷峻的面孔,山民的面孔,时空翻转中无数说不清道不明的思想,就在这一刻清晰起来;我们为什么而来,依什么为生?用什么遮住受伤的天空?用什么理由让河流丰腴?当你与一群山民相处,他们一句简漫的言语,一个笨拙的手势,一个不含敌意的笑容,一群灰色而生动的儿女,都会显得那样富有深意,和他们在一起,拘束的反倒是我们这些“深入民间”的人们,来时的矜持,被一阵现实的烟熏火燎呛得大汗淋漓——那些我们称作遗迹、文物、历史的东西,又有多少我们已经读懂?那些被我们多少次津津乐道的闲言野史,最明白的部分我们其实并不明白。入夜,借宿山野人家,万籁俱寂,胸腹依然涌动着老包谷酒、老腊肉、老酸菜、老洋芋等等山里风行经年的最简单的食物所缔造出来的最丰富的营养,你当彻夜不眠,如果一个山野间的行吟诗人——行头简单的乡下说唱艺人,碰巧与你相遇,他必将说尽天下沧桑,最至纯至善的情爱,最乐而忘忧的福祉——你必将泪眼婆娑,我们有什么理由不为这伟大的山岭感动,不为这身边质朴的人们感恩!
长风疾吹,整个秦岭都在奏响,我所走过的大大小小的乡村,想必这一刻都在奏响?!秦岭,正在以落日的巨大辉煌,抚过山山水水,抚过我的灵魂!我来到了这里,我说过什么,做过什么,那些历史人物化作的大大小小的山脊,给我所留下的位置在哪里?!大汉走过了,盛唐走过了,康乾走过了,民国走过了——而一个依然渺小并且将永远渺小的人物来到了这座山里,他怀着太多的玄想消失在密林之中,多少年后也许有人会在古栈道的一侧,意外地发现一道大自然的铭文:走过,且留下痕迹。
竹性之城
关口小城自明正德十六年始设柴家关、五郎坝巡检司,三百余年来,自然灾害不知几多!读宁陕新旧县志,如此词句历历在目: “疫疬横行,家产相连,民死大半”,“五月至六月,连降大雨六十日,诸谷 皆溢”,“疫死者相枕籍,夫妇不相顾”,“大饥,山竹结实,人采食之”……自乾隆四十八年置县二百余年来,老县新城几度毁兴,小小关口,沧桑迭变。
一座小城,承载着如此之多的灾难,苦苦挣扎着几百年,且灾难远未完结,不能不令人唏嘘。公元2002年底,我们来县工作不久,我即前往探询离新县城两公里有余的老县城。地势开阔,城廓犹存,城墙盘曲,西面傍山,东面临水,南北收古子午道之紧腰处,整个城子,蹲伏在长安河上,不是一头猛虎,也是一只狡兔了。想古人之建城,是自有格局的,无论置地如何局促,总是要做君临之势的,守战收地理之利,展拓尽阴阳之趋,其缜密的心思是我等不能及的了。也是,建县二百余年,山洪暴发不止百回,却不损城之一毛,犹其在城之东南隅的河洲之上,与城同建的城隍庙如金鸭浮舟,至今松帆高擎,神气不散,留下多少玄想,成了旅游的好去处。城隍老儿一坐百年,笑看人间云聚云散,给我等别是一番感叹。老城之弃,只是因了近代以来的战火之炙,先是治内兵变,焚署毁厅,继而巨匪奢城,人民狼籍,民国之后,军队频频临城,非杀既掳,小城之残自是常理了。
1808年,县城迁今址,即今日之关口,长安、渔洞、东河三河分谷,沿山带河之地建成新县城,其格局已无法诉说,守不得其利,拓不得其便,因此说新城之迁其实是无奈中聊以自慰罢了,时代变迁,已是无常势可依的了。只是,嘉庆八年那位临危受命的总兵官筑城关口,留下这个城池,也给后世之人留下太多难题,使我们无法对其保有敬仰之情啊!三水夹城,故多水患,20世纪八十年代以来,水患最频,众所周知的原因,千山万谷,大木伐空,动辄水走山移,呼啸过处,不能记录。最是公元2003年“8.29'’那场洪水泥石流灾害了,两日降水二百多毫米,史称千年不遇,县城三水满槽,两山走蛟,大街小巷淤泥积起一米多深。县城紧急撤离人口八千多,儿呼娘唤,风声雨声,史所不见;某人急急出门,见门前平坦,以为平地也,一脚踏去,没入泥淖,几近脖项,众人急切救起,已成泥人了——我在巴山工作近十年,从来没有见过如此壮观的灾害场面!如不是亲临,真会是以为在拍电影了。灾害过后,无一人因工作失误死亡,八千余人临时安置,缺粮少水,搜尽城内可食之物,可饮之水,也是无济无事——我是经历过三天只喝得两瓶矿泉水的,什么是最珍贵的东西,在最危难时方显示出来。某媒体记者,在宁陕连续采访一个星期之后,每天两顿淡水糊面,已吃得面有菜色,找到我提出一个要求:吃一碗有菜的饭!我动员人搜遍全城,最终也没能满足他的要求——倒是找到一瓶白酒,平日场面上喝酒都是你推我让,这瓶酒,却是我俩对撇,连拳都不划,几口就干了。事后每每说起,以为是人生以来,最好喝的酒了。
巨大的灾害,似乎毁灭了小城之人的希望。自九十年代末天然林禁伐以后,宁陕经济一度跌人发展的低谷,也可以说经济走向全面崩溃。以木头支撑的经济平台,哗拉拉地倒了,也倒了人心的向往。我刚到宁陕时,走遍全县,看不到一点经济发展的亮点,某村如种了几十亩药材,那就是重大结构调整的典型了;某人饲养了十来头猪,那必是全县表彰的对象了——灾害过后不足一月,我们就听说,某某局长在汉中卖了房,准备退休后举家外迁;某某干部将儿子转学到西安。以后类似的情报越来越多,到底有多少人已与宁陕心存贰心,今天看来已不重要,但那时这个话题是上了县委会议的,救灾需重建人心,是当时一致的认识。宁陕县委、县政府一班人是精明的,他们知道因灾借势的道理,他们知道尽快缩短重建进程是稳定人心的关键,他们知道恢复秩序是重建的保障——在灾后仅一个月时间出版的反映宁陕“8.29'’抢险救灾新闻作品集中,我们不断地读到“恢复”这个词,中省市领导,社会友好人士,众多资金物资以最快的速度涌聚宁陕,宁陕从城市的废墟中站立起来。
几年过去了, “8.29'’那场洪水泥石流灾害已经成为检验人心的试金石,也或是一道丰碑——许多灾后到过宁陕的人,几年后再次重访,他们无不惊异宁陕的新生,不仅是县城已然恢复,已然干净,已然靓丽,不仅是人心已然复苏,已然振作,已然向往新的生活——走在随便一个乡村,你都能读到热情的面孔,他们会讲起几年之后发展的事情,让你更加惊异。我说,宁陕的灾后是泥性的,只要给它水分,给它种子,它必定能长出你期望中的植物——种豆得豆,自古常理,而宁陕在经历过产业巨变和灾害巨变之后,其实是在种豆得瓜啊——在广货街的架子沟村,我看到干部带头种天麻致富,就连五保户都有一百两百窝;我看到皇冠朝阳沟的群众,为支持旅游开发,联名给县上写信,表示绝
编辑:秦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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