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家三娃子

　　几年前的某天，明富送了我一本册子，那是一本胡家三娃子收藏书画的集子，说他作的序，给找个出版社。

　　胡家三娃子在汉阴城是小有名气的。令人称奇的是，一般人并不知其大名，对七十多岁的他直呼小名他也从不多心。我当然晓得他叫胡玉厚，尽管与他并不熟。他之所以有点名气，除了他有一手漆物刻字的独门绝艺，大半辈子都在为主家漆家俱，刷门窗，油棺材，刻牌匾外，还与省内外著名的书画家、诗人、作家、歌唱家有着深厚的友好往来。

　　他当年住在大街东头一个老宅内，院里有我一个同学，小时侯常去玩耍。每次见到他时，他不是端个大碗在与邻居边吃边聊，就是在与一帮小屁孩说古论今。感觉他是个慈眉善眼之人，是个很随和，挺慈祥，一知半解的，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的长者。印象中似乎他没念过多少书，算个典型的草根艺人。那时侯县城很小，城墙内七街八巷，城墙外东关西关加西潭。除“人委”的二层楼和县委的三层楼，最高的就数奎星楼了。每个深宅大院在土改中都被分给了几家几十家，全城人统统塞进这一个个的大院之中。张家吵架，李家隔墙听得清清楚楚;两口子夜里说个悄悄话，次日便成了饭后茶余的笑柄。统统不锁家门，都穷，也没啥偷的。串门无须打招呼，想去就去。随便过来一个娃，就知他是哪条街的，家长是谁。人一熟，就狗娃子，猪娃子的直呼小名，大号反倒忘却了。他走街串巷，张家忙完忙王家，漆完寿房漆陪嫁，一张嘴巴吃四方，“胡家三娃子”的雅号自然飘满了山城。那时的他，瘦高个，瓜子脸，高颧骨，大背头，很另类。如腰上系根宽板带，挎个盒子炮，穿件黑绸衫，演“南霸天”的狗腿子都用不着化妆。

　　在那个当个泥瓦小工都要走后门的年代，像他这样的手艺人是很吃香的，但我还是搞不懂他咋就甘心地当了个漆匠，至少应当谋个教书匠啥的相对文明和轻松的营生嘛。那时油漆棺材家俱，用土漆，即生漆。对生漆过敏的人，从那儿掠过，也会长漆骚子的。只几天，脸就肿得像个胖官，全身流黄水，卵包子肿得透亮。漆匠不好当，熬漆是关键。边熬，还要按比例添加桐油啥的。先勾缝，贴麻布、生绢或的确良防炸裂，打磨后再刷底漆。刷三遍面漆后，须用手擀平抹光，这是出活亮眼的关键。如此折腾，入木三分，千年不腐。他靠这门手艺养家糊口，赢得了门市。想必“文革”中他的生意最红火，因为当时全城铺门板全要用猪血熬得土红颜料刷红，谓之“红海洋”。聚脂漆的流行，成品家俱的盛行，这个行当日趋衰落。如今，除了“南漆北腊”的红木家俱行当和仍实行土葬的山区，土漆难觅踪影。久居长安，三娃子以及他从事的那个行当，都伴随着对老县城往事的记忆逐渐地淡忘，后来就不知这位仁兄在做何营生了。

　　某年春节的一天，明富的大哥明贵兄约我去“三沈纪念馆”，虽无兴趣，又不好爽约，便去了。一进门，就见三娃子手里端着个硕大的瓷碗，右手持双竹筷，米饭上的菜堆尖堆尖，能碰到鼻子尖，他咂巴着嘴吃得正香。看架势是在此开的伙，因为碗上还腾着热气。打眼一看，觉得他还是多年前的老样子，仍旧是高鼻梁，高颧骨，陕南人特有的招牌瓜子脸，眼球略显突出。只是头发比过去长了许多，按生长顺序十分整齐地一律倒向后脑勺，其间还夹杂着少许白发，活像书院门一些摆摊开铺靠卖字画为生的老板、艺人。有时侯在想，为何这个圈里的人喜欢留长发蓄马尾辫呢?是以示浪漫洒脱，或表明自已是另类?后来才整明白，这叫形象包装。

　　他见来人了，似乎认识我，便热情地打了招呼，碗也不放，起身边吃边走边说的，要带我俩去参观。说着就开锁进屋，指指点点，一点也不耽搁吃饭。知咱们不是微服私访，故毫不拘礼，就像见了前来串门的邻居一样，还客气地问：“吃了吧?”昔日缺粮饿饭，吃饭事比天大，见面必问吃了没?相当于现在的“你好!”以示对客人的关心。

　　询问中得知他被聘在这个馆子做事，每月从县长基金中付给他若干元济补无米之炊。后来听说他还办了个低保。我不管这些，称他胡馆长，他连忙说：“我只是聘用人员。”

　　他介绍说馆名是启功提的。启功嘛当然知道，名人么。但不是所有的名人字都写得好。有人卖名，有人卖字。西安火车站就将柳公权的字换成了吴三大的字，因为选来挑去的，还是觉得吴老师的字更能体现古都的气势。转毕，我们辞别了老胡。

　　他这本书中几幅清代的书法颇有功力，一看就是拍得真迹，真没想到汉阴还有如此珍贵的字。看了说明，才知是清代周天麟的书论。原来老胡的祖父叫胡书竹，清末秀才，湖北法政学堂毕业，是我同门师兄。他曾任陕西省陆军典狱长，教过书，担任过汉阴教育局长、代县长等职。追根溯源，胡漆匠也算是个书香门弟。若不是沧桑巨变，也属官二代了。当然已故农民书法家沈兰华的楷书是必不可少的，其功底很深。原有他一幅佳作，后送人了。还录有我一个舅舅的字，他客居北京。92年司法部分给陕西四个名额，上头抽我去北京西山进修，中间回来了一趟，返京时，外婆让捎豆豉、腊肉去过他家，两个表妹学习都不错。那天舅舅正在画“燕京啤酒”商标，见我来了，立即放下笔，让表妹去买菜买酒，非留我在家吃了顿饭。

　　早知他与曲儒过从甚密，他的字更要收录了。曲儒的特技是能在米粒大小的象牙粒或头发丝上刻字画，功夫何等了得。其他人么，有的认识，有些不认识。十三朝古都满是大家名家，书院门、以韩湘子命名的湘子庙街书画一摆几里长，满城的牌匾楼阁楹联LED字号，日夜熏陶，就是只嗡嗡飞地秋蚊子也会沾上点斯文气的，当然一眼就能瞅出某些作品在文化底蕴和基本功上的火侯。一些人眼高手低，爱弹嫌别人，对这不屑一顾，对那嗤之以鼻，自已却端不出硬菜。一个捉襟见肘，身居陋室，斗大的字识不了两箩筐，却痴迷于收藏的老漆匠，能做到这一步已经相当不易了。说不定明富还资助了他呢!果然，一天，去明富家，见他正张罗着往墙上挂木刻“兰亭序”，八块板子，手工雕刻，黄底蓝字，刀工老道。不用问，也猜到出自胡漆匠儿子之手。挂妥，同学催我去农家乐，明富却硬拽我去了明娃子餐馆。满满两桌子，上得是“省政府特供酒”，一尝，竟比十五年西风还好喝。

　　听过老胡一些传闻，说他是个穷畅快，既无祖业可啃，亦无体制内之优厚待遇，虽说穷得叮当响，小日子却过得比谁都滋润。兜中一旦有了几个铜板，便去剁个猪蹄，捎根莲藕，攥包花生，邀上三几好友小斟几杯。讲他那茅屋寒舍起名“了得斋”，儿子开了个字画雕刻门市部。说他不会写画，却爱广结文人墨客，积液成裘，最终办了个至少在小县城是名噪一时的书画收藏展。我想，胡漆匠当然不具有让汉阴书画发扬光大之能耐，管他附庸风雅，驱炎附势也好;随波逐流，自娱自乐也罢。这至少比败祖业的败家子打牌输了房子输了地，偷了祖传宝物卖了抽大烟强一万倍。

　　后又见过他两面。一次是取书，他带我去了间杂屋，那是间平房，光线很暗，地上一摞摞做蒸碗子的小黑碗，还有个叫花子都不要的破沙发。再次去还是取书，他鸟枪换炮，已搬至后院三层楼的一层了。三楼取了书，下楼进了他的屋。屋子不大，中间横张桌子，里面是床。他一身唐装，大背头锃亮，屋内却零乱杂陈。与三楼老孙办公室那比省长还气派的大班桌、大班椅是无法相比的。我翻开《大地精华》中那篇“梨园奇葩”说：“有我篇文章，所以来取。”他伸过头拿眼一瞄，说：“我看过，这篇写得好!”说完，他突然一愣神，睁大了本来就不算大的双眼问：“是你写得?你就是周建国?”我说：“啊。”他又问：“《汉阳坪的女人》也是你写得?!”我说：“啊。”他随之不好意思地说：“搞了半天，是你呀?唉，不好意思，没对上号。”知他认错人了，周家四弟兄，西安汉阴各两个，让人搞混是常事。这张国字脸，有时还被误认为是扬利伟或濮存晰呢。我说：““没关系，离开汉阴十几年了”。他说：“你还写了我呢!”晓得他不懂电脑，有人让他看了我QQ空间里写他的文章，说他看后，笑得咯咯咯地说“碗上还堆了菜，碰鼻子尖尖”。我说：“随便打着玩的。”他说：“那你发给哪家杂志社嘛!”我说：“可以。还要改下。”

　　我从未专门写过某一个人，也没人写过我，但却鬼使神差地写了这个素昧平生的胡漆匠。究竟是因那本册子，还是因胡漆匠在贫困中快乐地过活着，抑或那高颧骨、凸眼珠、大背头、瓜子脸、唐装，分明勾勒出了一个活脱脱的老者形象，我至今也说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