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城春秋

　　1968—1978这十年是我一生中最难忘的年代，童稚思维的眼光勾勒出那时的影像，汉阴城里的阴晴雨雪、日起日落、世事沧桑像电影胶片从心灵深处一幕幕拉开。

　　记得有一个振动，声音由远及近，城里很多人都感觉到了。小孩憋不住的往屋外跑，我那时五岁，不知道啥叫危险，和一群伙伴向着这巨大的声源追去，轰轰隆隆的声音，尘土中，若隐若现的出现了两辆装甲车，车里的喇叭不断的喊话“毛主席教导我们说……”。装甲车停在了城东，大人们也不断的往车停的地方去，没几天城里的文攻武卫停息了。

　　有一天城里的国营食堂举行了毛泽东思想宣传队凯旋招待会。堂姐是宣传队一员，在安康被困三月，大伯牵着我的手来到食堂找堂姐。绿军帽、绿军装充满了食堂大厅，找了好半天才看到了姐姐，大伯喜上眉梢。提心吊胆的日子终于结束了。

　　东门埫沈家关了好长时间的门，今天又开张了，油炸欢喜头卖五分钱一个，我馋得直流口水，缠着父亲要，父亲牵着我，来到东门埫，桥头的代老婆，魔芋杂烩父亲最喜欢吃，卖炭卖柴的是她的常客，她是寡妇，男人给她留下的吊脚楼很有特色;东门的城楼不知啥时挖掉的，但是她的吊脚楼依然屹立在那，她的锅搭在房檐坎上，木窗撑开，锅里的热气飘进屋里，让食客们坐在那心里就痒。我爬到楼上看护城河里潺潺的流水，看对面茅屋里窜到窗台上那只猫，待大人们吃饭，日子就这样溜了过去。

　　东关在旧社会的时候都是逃难到这里落脚的平民，新社会得共产党的恩惠，住在这里的父辈们是居民的主要从事搬运业，是农民的归集到东方红生产大队。父亲是一位有文化的农民，时值壮年，生产队以种蔬菜为主，夏季的时候总看到他在水车棚里鼓捣着柴油机，我经常光着小脚在水井旁玩水，绿绿的菜苗，藤架上的黄瓜、豆角、各色的花朵伴着我的童年。

　　1970年我背着书包上学，每年和朝夕相处的玩伴经过东门，顺着城墙根，沿着长满青苔的水沟，走过康家巷、和平街、小马道巷、后街到学校上课。启蒙的第一节课是学写毛主席万岁，图画课是画天安门，算数只学了五个数，1、2、3、4、5，快乐的小学生活就这样开始了。

　　这年春天有一件事记得特别深刻，当时大操场召开万人大会，各家的大人带着各自的小孩到操场参加公判大会，戏台上押了一排胸前挂着杀人犯牌子被五花大绑着，背上插着木板，头被解放军按着的一群人，喇叭里宣布着他们的罪行，我骑到父亲的肩上，看到那些杀人犯很好奇，当听到宣判人宣布：把犯人押赴刑场执行枪决时，台下一片欢呼声。骚动过后，囚车载着犯人，人流跟着囚车来到枪决犯人的现场。东关有个张姓药客买了一大口袋白馒头，提前等到龙滚凼高坡上，十几枪响过后他推开维持秩序的民兵，一路小跑的下了坡，手拿白馒头在那血淋淋的脑袋上不断的粘，白馒头变成了红馒头，袋子装满后，他哼哼哈哈爬上坡，人群迅速给他让开路，瞪着眼，目瞪口呆的看着他走过人群，走向他那破烂、阴暗的家。龙滚凼枪毙了好几次人，大人不让我们小孩子到那去玩，可是到了盛夏的时候，忍不住还是往那里跑，因为那里有很多红颜色的礁石，有乌蓝乌蓝的滩，还有一群一群的白条鱼，我们几个玩伴下课后就爱在这里玩水、摸鱼，光着屁股在滩里游来游去。有一天在我们玩水的那个滩淹死了一个比我们小的孩子，她妈每天晚上在那滩边哭，哭的声音传遍很远，我们睡在床上都听得到，后来我们都不敢到那里玩水了。

　　上学是快乐的，走哪条路去学校，我们变着花样走，走完了城墙边的巷子，就走到了城墙上，我们从东门城墙梯子上去，顺着东城墙走，边走边玩，一拐弯就来到北城墙，墙面长了野枸杞，一串串的很好看，我们边走边摘，就到了北城门楼上。四方城墙唯有北城门楼保存完整，四周的红柱撑起两层俏檐，青砖铺地，楼顶画有各种图案。那时我们小，不懂得这花花绿绿图案是啥意思，就知道这里很好看，每次上学、放学都跑到这里玩上一憩，肚子饿了才知道回家。

　　城墙四周的城壕，长满了野草，秋天的到来，野草衰败，露出一弯小溪，穷人们的孩子早当家，就着溪水和泥巴制土坯，年年存，就能修起一座遮风挡雨的大房子。住城壕边的都是东方红大队的穷人家，大部分都是茅草房，没有一家不漏雨的。深深地城壕，高高的城墙分界出城里和乡里。乡里的孩子懂事早，很小就跟着父母干活。那时候城周围的两个村西边种水果，东边种蔬菜，北门外山坡上，西边柑橘园有一个看园的老头姓崔，喂了一条猎狗，比我们大的孩子胆子比猎狗还要大，可是每次去偷果子都被崔老汉给逮住了，不是送学校，就是交到父母手里，免不了挨批评或被父母揍得鼻青脸肿。

　　那时上学学的是战备，城东城西住着很多解放军，学校也派有解放军教我们如何防空袭，课上了一半就听到警报声，老师就带着我们到假设的防空洞里逃跑。没过多久东关的拖拉机站来了一大队东北的工人，他们在那里占了一大片地，盖工棚，说是二汽的轴承厂，快过年了，这些工人和当地的群众联欢，他们的高跷秧歌，大红大绿的行头，怪里怪气的脸谱，给封闭的小县城强烈震动，大人、小孩瞪大了眼睛，喜滋滋的赞叹，秧歌队从东门到西门，追随的人群把街涨得满满当当。

　　那几年小县城格外热闹，东边、西边、月河对面都驻扎着解放军，部队营房每周都放电影，并且都是新片，于是城里的大人、小孩就像赶场一样，东一场西一场地看。我记得看的最多的是样板戏，再就是反法西斯的《海岸风雪》、《宁死不屈》，朝鲜、越南抗美的影片看的最多，儿时梦里常出现的电影画面，至今都深深地烙印在心灵深处。

　　1972年“三线建设”中的阳安线修到我县境内，铁道兵中的通讯连在城东驻扎了几年，有一位解放军战士在军民鱼水情中和我家建立了深厚的感情，他在我幼小的心灵里矗立了高大的形象，我那个时候的理想，就是长大后一定要当解放军。

　　“三线建设要抓紧”的号召渗透到了各行各业，我们的小学校都分配了任务，就是为路基砸道渣，于是我们这些七、八岁的孩子，用幼稚的小手，还没长圆的小肩膀，在月河里提石头，在岸边砸石头，砸完了石头又搞起了勤工俭学。我们后街小学靠北边有一段城墙，校长一声令下，各班分一段，轰轰烈烈地挖起了城墙，把挖下来的城墙砖，修操场的边坎，挖下来的土垫操场，操场修好后，就在台子上搞评法批儒揪宋江，学董帅、学张铁生活动;批来斗去，学校的好老师被调走了，工人、农民的代表参沙子进了学校的管理层，讲课的老师换成扎根农村一辈子的知青代表，记得有一个龙岭村的知青给我们讲数学，她在讲台上拿着三角板给我们画45度的角，她怎么画都画不出这个角。她自己都不知道三角板上45度的角是哪个，可想而知同学们愤怒了，坐上了课桌，口哨声、脚踢板凳的声音响彻了整个课堂。

　　农业学大寨，汉阴有希望成为学大寨的典型，城关镇的典型就是东、西两个村，于是果园大队果园要修成梯田，东方红大队的坡地要修成大寨田，初中、高中上完了的返乡知青在城关镇的指挥下成立了青年突击队，老中青齐上阵奋战一冬春，誓让北坡变成大寨田，西边的柑橘园没了，东边的大寨田起了，县上在大沟水库召开隆重表彰大会，耍狮子、玩彩船，多年没看到了的表演呈现出来了，我在这个会上作为红小兵积极分子代表上台领奖，奖品是茶缸和毛巾，上面印上了“农业学大寨先进个人”字样。

　　为了让更多的劳动力投身到修大寨田运动中，另一个运动在城乡全面开展，赶社会主义大集，割资本主义尾巴。我们小孩子不懂事，只知道哪里热闹就往哪里赶，城里有一个从部队转业的干部，姓周，管理城里的市场，他走到哪里哪里就遭殃，从乡里来城里卖鸡蛋，提篮小卖的一律没收，我们跟着他享受了很多好处，他见到提篮子的就抓，桃子、李子被踢到满街都是，我们就在街上尽情的捡，吃着满嘴欢喜，那些被他赶跑的小贩没有一个不骂他的。我家对门人老几辈都是做豆腐布的，就在门口卖，没想到他也不放过，一脚就把这个小摊蹬了，对门家媳妇忍不了这口气，和她扭打起来，并狠狠地咬了他一口，这一口咬咬大了，民兵挎着枪，把这媳妇抓起来了，关了不说，还作为资本主义的典型，在大队部接受批斗，经过这件事后，我再也不敢跟到他身后拣果子吃了。

　　小城虽然运动不断，百姓生活还得过。十一二岁了父亲就给我做好了一个小钎担,一担小水桶，学校不上课了，就和几个伙伴到南山坡上去砍柴，砍了几次有人掉崖下跌残了，父亲就不让去了，我就提着小水桶每隔一周到豆腐店去买豆渣，人吃，猪也吃，豆渣买不到就到亲戚熟人家里收潲水，把过年猪喂大了，我也长大了，就不去别人家提潲水了，要做自己想做的事了。

　　小学、初中我都是好孩子，老师咋说就咋做，看样板戏、学英雄，于是李玉和、杨子荣、少建波就是我们的榜样，东门幸福院里有一个陈二，耍枪玩刀的习武人，我们几个大点的孩子就有事没事往他那里缠着他，教我耍刀、玩枪，于是每天早上鸡一叫就起床了，在幸福院里练拔筋、翻跟头。翻了几个跟头，学了一套拳路，个子长了一搓，肩膀也能担东西了。学校就开始学朝农，在凤凰山脚下开了一片荒地，按班级分了一块责任田，号召全校师生比、学、赶、帮、超，看哪个班地种的好，庄稼收得多，于是每天你就能看到蚂蚁牵线样的学生，担水粪、抬土粪，盆盆簸簸的向凤凰山脚下跑，栽了红苕，种了芝麻，引水灌田插上了稻，又是防虫、又是拔草，跑折了我们的小腿，愁坏了我们的父母，喜上眉梢的是我们的劳动换来了微薄的果实。

　　日历翻到了1976年，这一年发生了许多事，周总理逝世，朱德逝世，毛主席他老人家也逝世了。新华社不断有新消息传遍祖国的大江南北，批判右倾翻案风，镇压清明节悼念周总理的诗人，河北下了陨石雨，唐山大地震，灾难深重的中华民族，面临着巨大的考验。炎炎的夏日，焦灼了华夏大地，瑟瑟的秋风灰暗阴冷了国人心。毛主席他老人家在这秋风秋雨愁煞人的季节里逝世了。举国哀悼，哭声和泪水里酝酿着春的消息。“四人帮”倒台，华国锋上台，中央德高望重的老领导逐步复出，全国科技大会的召开，科学技术是第一生产力，在中华大地上响彻云霄。

　　黎明过后，喷薄出一缕曙光，升腾的红日里恢复高考重磅推出。77年我正好上初二，汉阴中学一夜之间焕发了青春，停止学朝农，把贬往南山的好老师调回学校，封锁了多年的图书馆也开放了。陈景润、华罗庚等典型推出后，读书学习蔚然成风，知青返城，应届往届的大哥大姐们奋发读书，知识改变命运在他们心里激情澎湃。

　　新华书店、图书馆、文化馆成了青年们热衷的场所，老师呕心沥血，以自己的经历教导学生：珍惜时光，感恩时代，踏上四化建设的征程。

　　结束十年文化大革命，为冤假错案平反昭雪，真理标准的讨论，迎来了光辉的1978年。春风得意马蹄疾，全国各行各业拨乱反正取得成果，生产蒸蒸日上，对越自卫反击战扬了国威，为解决十几亿人吃饭问题，十一届三中全会如沐春风，邓小平的解放思想、实事求是、团结一致向前看的声音，在祖国的大地、在人们的心里共鸣。小城从此嬗变，我沐浴着春风，踏上了为四化建设而学习的康庄大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