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晓得黑沟其实不黑,沟里吹出的风清新纯净,流出的水清澈明亮。情调和谐的风水,孕育出黑沟的小子白俊,生出的女子水灵。
黑沟也确实黑。狭长的沟,几十里深,竹林茂密,遮天盖日,百十口人的二三十家,家家烧木炭,挣油盐钱。男女老少出沟卖木炭,个个全身漆麻黑①。
走进沟里,老人们对我说,自他穿开裆裤起,就没有看到沟里有人在外干事的,眼巴巴地瞅着邻边的花园沟、响洞子沟、关帝沟的娃子们读了书,进了城,当了“公家人”。怨谁呢?只怨黑沟的风水不好。于是,只要黑沟的娃子裤子一合裆(不穿开裆裤了),就跟老子抡斧子,砍大树,挖土窖,烧木炭,书是不愿多念的。似乎祖祖辈辈都是黑手黑脸地过惯了,倒也觉得日子过得自在。
自在的日子也有不自在的时候,常年累月平静流淌的黑沟小溪,那年涨了一次百年不遇的大水,轰隆隆地响了一沟,把黑沟的炭灰和溪边的枯叶,一扫而光。天晴那天,黑沟落了城里下放居民一户,还是教书的。教书的男人干不了烧炭的活,哀求生产队长办个一揽子②复式班,说叫沟里的娃子也有出息;教书的女人打不了连枷,也哀求干男人一样的事,才照顾得过来,工分可以少记点。这黑沟人就是心慈、善良,听不得哀求的话,队长略为考虑一下,就破天荒地允了③。可是这沟里的娃子闲溜惯了,就是不愿念书,开课逃学,上课遛板凳,提问答怪话。可这城里来的教书的男人和女人,就是耐得性子,就是见怪不怪,还说娃子女子顽皮的可爱,比城里的娃儿纯厚实在。逃课的,晚上到家里连他爹娘一起上课;遛板凳的,在院坝自数自遛一百次才能进教室;说怪话的,自己把怪话写一百遍才准回家。娃儿们说老师就是凶,家长们说城里人就是有办法,反正书不念是不行的,黑沟的娃子到底扭不过,也就乖乖听课。
几度冬雪春融,黑沟里的娃儿们能写会算,聪敏是聪敏些,可还是没有一个娃子走出黑沟。沟里老人们都叹息说:“城里人再凶,也只能凶得过娃子,还能凶得过黑沟的风水?!”
又过几年,情况变了,城里收回居民,教书的男人和女人,回城临走偏要带黑沟的三个娃子进城,还代他们报名参加高考。黑沟里的人拦不住,说那男人和女人是:闭炭窑里吹火筒——燃(圆)不了的吹着燃(圆)。教书的男人和女人对这黑沟的三个娃子说:莫信邪,大不了还回黑沟烧炭,进城逛一趟,住一段时间,到考场见识胆量也值得!娃子们当然乐意,巴不得进城看个稀奇。
三个月复习,考试一月过去了,果然三个娃子中,有两个娃子接到了大学通知书,一个娃子接到了大专通知书,黑沟顿时像爆炸了三颗原子弹。这不仅把黑沟人轰傻呆了,连沟外有名的花园沟、响洞子沟、关帝沟这几个沟也震颤了。他们逢人就说:这黑沟不得了,黑沟不得了,该刮目相看黑沟的人了。
事情就是这样怪,黑沟人似乎悟出了什么。娃儿们从此也情愿吃苦上学念书了,而且出黑沟、进校门,成绩一个赛一个。升学的进城当了“公家人”,有的甚至到外省做“大家”了;回沟的娃子也不安分了,琢磨着不干这又黑又累的木炭活,要把从技校里学的知识,利用到这天然资源中去。老人们黑里说白里说,不能改变烧炭的老规矩,娃子们就是把这当黑说了白说了,偏不烧炭硬要犟着办菌厂,做又讲究又稀罕的新鲜活。结果,同样是木头,却不再是黑木炭,而是白丝菌、白木耳……来的钱成十倍几十倍的翻。沟里的老人们脑筋还转不过弯,事实面前只有打趣地说:“这黑白还真的分明呵!”
黑沟从此由“黑”变“白”,还“白”出了名,白的物产丰富不说,白领也多了起来,这名气还就是越来越大。
欣喜之余的老人们,望着这既熟悉突然又陌生的黑沟,感叹地说:“黑沟的风水如今真的变了哦!”
编辑:秦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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