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谷项链

　　小巴山深处有个山村，漫山遍野种的全是包谷，故名包谷坳。村里有个小青年名叫来喜，是山里少有的高中生，虽聪明伶俐，却不务正业，整天迷恋于赌博。一天夜里来喜又去赌博，结果输了个精光，他企图赖账不还，撒腿就跑。债主二皮领着一伙人追赶，来喜慌不择路地跑到村外一个窝棚前，向守包谷的老阿公求助：“阿公，阿公，救救我!救救我!”

　　老阿公是来喜什么人，这得从头说起。二十年前老阿公无意中拾到一个弃婴，弃婴的襁褓里放有一串用鬼包谷串成的红项链。鬼包谷是大山里特有的包谷品种，籽粒血红，串成的项链像一粒粒红珍珠，据说可以驱邪避鬼。老阿公是个光棍，当时有人正给他介绍邻村的一个小寡妇，即将喜事临门了，因此给弃婴取名来喜。谁知拾到来喜没几天，小寡妇莫名其妙上吊死了。为了养育来喜，老阿公不得不打了一辈子光棍。二十多年来他节衣缩食供养来喜，又当爹又当妈，一直供到来喜高中毕业。他原本指望来喜有出息，谁知这小子整天无所事事，一心指望天上掉馅饼，老阿公渐渐心灰意冷……

　　老阿公六十多了，此时正在棚里喝酒，听到呼喊他摇摇晃晃走出来，一看来喜的狼狈样什么都明白了：“喜子你又去……唉，不说了，不说了。成龙上天，成蛇钻草。我老了，管不了你喽。”一声叹息后，他又钻进窝棚喝酒去了。来喜惊恐万状，连连跺脚：“阿公你……你见死不救!”眼见二皮一伙追来，他无处藏身，只得一溜烟地钻入包谷林。二皮一伙气势汹汹追到窝棚前，高声叫骂：“野种，花包谷，你出来!你躲得了初一逃不过十五!”、“阿公你养了条白眼狼，你把来喜藏什么地方了?快交出来!”老阿公充耳不闻，埋头喝酒，还悠哉乐哉地唱起自编的山歌：“母鸡下蛋公鸡孵，骡子生了个小牛犊，光棍养儿出力不讨好，养了个孽种他不走正路……”

　　来喜的恋人巧玉闻讯赶来，给她报信的是个名叫山狗的小伙。二皮一伙一见巧玉，嘻皮笑脸地围了上去：“嘿嘿，跑了和尚跑不了庙，今天就拿巧妹子抵账!”说着就要动手动脚。气喘吁吁跟着跑来的山狗立刻勇敢地护卫着巧玉，从腰间抽出一把斧子：“谁敢动!谁要敢动巧玉一指头，老子今天就来个血染包谷林!都给我滚!”山狗一向打抱不平，是条天不怕地不怕的汉子。二皮一伙被山狗镇住，只得骂骂咧咧走了。来喜看到二皮一伙走远，这才畏畏缩缩地走出来。巧玉一看来喜的狼狈不堪，气得失去理智，“啪”地就是一耳光：“你赌，我叫你赌!”打了以后愣了片刻，她不顾一切地抱住来喜咽咽哭泣。山狗站在一旁好不尴尬。来喜一看只有山狗，顿时盛气凌人：“看什么看?又不是看录相，你眼睛都不眨一下?”山狗很不服气：“你有啥了不起?哼!”说完气冲冲地钻进窝棚陪老阿公喝酒去了。

　　来喜一把抱起巧玉钻进包谷林，俩人紧紧相拥久久热吻。少顷，来喜深感内疚：“巧玉，我对不起你……”巧玉对来喜又爱又恨，是恨铁不成钢：“你更对不起阿公，你冷了他的心!为你，他打了一辈子光棍啊!喜子，你聪明机灵有文化，只要走正道，一定会有出息的!”月光下的来喜泪光闪闪，突然朝窝棚扑咚跪下，对天起誓：“阿公，你守得住包谷林，守不住我的心。我不会忘记你老人家的大恩大德的。我这条毛毛虫要是变不成花蝴蝶，绝不回来见你!”巧玉一惊：“你想远走高飞?”巧玉很小的时候她爹就走出山门，不想一去不归，至今不知死活。

　　巧玉劝说了半天，来喜仰天一声长叹：“我欠了这么多账，已经没退路了。我是过河小卒，只能往前拱，撞开山门，撞出一条生路。不混出个人样，我就对不起你，对不起阿公。眼下我虽然人不人鬼不鬼，可还是一条抱负远大的汉子!”巧玉紧紧抱住来喜：“你就这么铁石心肠说走就走?我爹当年走的就是这条路!我妈说山外有陷阱、蜘蛛网、迷魂汤、狐狸精……”来喜早有进城的念头，说话斩钉截铁：“你等着，我一定会回来的，回来堂堂正正地娶你，不信我钻你裤裆起誓!”巧玉见无法挽留来喜，犹豫片刻后缓缓张开双腿，来喜钻过巧玉的裤裆，以示订下终身。按照习俗男方还得送女方一件定情物，可来喜双手空空，送什么呢?巧玉一眼看到来喜脖子上的红项链：“我喜欢它，你就把它送给我。”二十多年来，这串红项链像护身符一样一直拄在来喜胸前，每一粒鬼包谷都浸透了汗渍，油亮油亮地闪闪发光。可来喜觉得这土项链不值钱，他信誓旦旦地：“你等着，总有一天，我会送你一串真正的金项链!”

　　一番情意绵绵后，两人依依惜别，来喜踏着月光走向了山外。

　　一晃来喜进城半年了，他挑过沙浆，洗过碗碟，扛过大包。漂荡不定，累死累活也没挣几个钱，还处处受白眼，他觉得这跟在村里当野种没有什么区别，本来进城指望出人头地的，这下倒好，跟城里人一比连狗都不如了!他深感失望，双手空空地回去?当初可是发过誓的啊，如何有脸去见老阿公和巧玉?

　　这天他又一次失去了工作，独自喝了半天闷酒，想七想八就是想不通，于是想到了绝路。也许巧玉她爹当年走的就是这条路吧?死了好，一了百了!他醉醺醺地走到城郊的大河旁，刚准备纵身一跳，突然想到自己会游泳，会游泳你还假惺惺地跳什么河?这时传来一阵呼叫：“有人跳河啦，快救人呀!”来喜一听，忘了自己是来干什么的，扑咚跳入河中，不一会儿抱着一个水淋淋昏沉沉的女人上了岸。女人穿金戴银，金表、金耳环、金戒指、金项链，全身金光闪闪。来喜在水中一番折腾，头脑清醒了，好不纳闷：奇怪，看上去这么有钱的女人，怎么也活得不耐烦?也要寻死寻活?

　　女人苏醒过来后不但没感谢来喜，反而对他又打又咬：“你狗拿耗子多管闲事，谁叫你救我!我不想活了，不想活了!”来喜又好气又好笑：“你真不想活?这好办，我也不想活了，干脆我俩绑在一起再跳河吧!”女人一听，紧紧抱住来喜嚎啕大哭。原来这个女人叫水珍，是一家私营酒坊的老板娘，因为不会生育，男人对她不是打就是骂，而且在外面沾花惹草，她一气之下就稀里糊涂地跳了河。来喜本来想找一条死路的，谁知反而救了水珍一命，无意中找到了一条活路。

　　第二天，来喜在水珍的引领下见了酒坊老板、也就是水珍的男人老K。水珍与老K是老少配，两人相差二十多岁。老K居高临下如同审讯犯人：“是你小子救了我老婆?你想到我锅里来找饭吃?”来喜按照水珍的嘱咐，小心翼翼地回答：“水珍姐一不小心，掉进了河里，我是高中生，有文化、有力气、有……”老K盛气凌人：“你有个屁，穷光蛋!不过看你小子怪机灵的，叫什么名字啊?”来喜忐忑不安地答道：“来、来喜。”“啥?来喜?”老K一拍桌子：“好!我正盼老婆来喜，就冲你这名字吉利，收下你了。”

　　是命运安排，还是水珍相助，就这样阴差阳错，来喜终于找到了一份满意的工作，在老K的酒坊里当了一名小工。

　　来喜走后巧玉望穿双眼，却一直不见来喜的消息。二皮见来喜一去不归，三天两头前来纠缠巧玉，扬言要拿她抵债。多亏山狗像保护神一样保护巧玉，二皮才不敢放肆。山狗是个实心人，巧玉家有什么重活累活，他一声不响统统包了。

　　巧玉和母亲相依为命。当年巧玉爹一去不归，母亲天天哭年年盼，直到盼瞎了双眼。瞎了眼的她仍旧天天拄着拐棍来到村口大树下，遥望通往山外的路，一站就是半天。而今母女俩常常一起站在大树下，娘盼爹，巧玉盼来喜……

　　半年过去了，巧玉相思成愁，病倒了。她躺在床上仍念念不忘来喜：“唉，半年多了，喜子怎么还没有消息?”巧玉病了，山狗更是忙前忙后，他一听，趁机骂起了来喜：“恐怕那小子早把你忘了，城里花花绿绿的，骚女人眼珠子一勾，还不把他的魂勾走呀?听说城里的鸡婆可多了……”巧玉故作嗔怒：“不许你胡说!”山狗不知趣，还一个劲地唠叨：“你别不信，这会儿说不定他正跟哪个骚狐狸眉来眼去呢……”巧玉真的生气了，她挣扎着下床拖着病体走到村口，抱着大树咽咽哭泣。山狗追来，远远地看着一声叹息，又怏怏地返回村里。

　　第二天，山狗突然乍乍惊惊地送来了一封信：“巧玉，信，喜子来信了!”信是来喜刚进城时写的，说他在一个建筑工地当小工……巧玉如饥似渴地看完信，再一看邮戳，发现了其中的蹊跷，不动声色地问山狗：“怎么只一封信?应该还有吧?”山狗吞吞吐吐：“嘿嘿，你真是神机妙算，是还有一封。”说着又掏出一封信。巧玉连哄带吓：“山狗，随便拿别人的信是犯法的!我知道你的心，可我心里只有喜子……一定还有不少信，全交出来，就当你替我暂时保管，我不追究你。”山狗见巧玉对来喜如此痴情，不由感叹：“唉，怎么偏偏那小子就有这福份?巧玉，你害的是相思病啊!”他交出了十几封被他截留下的来喜给巧玉的信。这些信很快治好了巧玉的相思病，看完信她立刻给来喜回了信，却一直没有回音。她不知道，被山狗截留的那些信全是来喜到酒坊打工之前写的，照那些信的地址回信，来喜哪能收到呢?

　　来喜到酒坊打工后，他十分珍惜这次机会，整天忙得团团转，暂时把儿女私情放到了一旁。都说私生子特聪明，也许有道理。来喜又读过几年书，脑瓜格外灵活，什么东西一学就会，很快便掌握了酿酒技术。他买来许多酿酒方面的技术书，每天刻苦钻研。以前在包谷坳他一直找不到出人头地的机会，如今有了施展才华的天地，岂能白白错过?他暗暗发誓：我这条毛毛虫，哪怕脱一层皮也要变成花蝴蝶，要让人刮目相看。

　　此时酒坊危机重重，正濒瞄绝境。这得从老K说起——老K没读过什么书，刚起步时是个收山货的小贩，好不容易一步步建起酒坊。当上老板之后他就一脚把原先的黄脸婆踹了，娶了年轻漂亮的水珍为妻，他一心指望水珍生个儿子，以便继承香火，谁知结婚几年毫无动静，令他大为恼火，他渐渐无心管理酒坊了，整天寻花问柳，不生儿子誓不罢休。酒坊不景气对来喜来说却是件好事，这为他提供了展露头角的机遇。工夫不负有心人，经过努力，他研制出的“一里香”牌包谷酒销路越来越好，使濒临倒闭的酒坊起死回生。老K喜出望外，让他当了工头，全权管理酒坊。这样一来，老K便更放心地去寻花问柳了，也使来喜与水珍有了更多的接触机会。水珍读过初中，两人谈得拢，来喜常常给她讲包谷坳、讲老阿公、讲巧玉……不知不觉，两人的关系一天比一天亲密。

　　来喜处境越来越好，水珍老板娘的地位却岌岌可危。她清楚自己如果不生出儿子，总有一天老K会像当初踹黄脸婆一样把她也踹了。于是她悄悄去医院做了妇科检查，结论让她又惊又喜——她没有问题，医生说可能是老K纵欲过度，也可能是老K染了性病丧失了生育能力。为保住老板娘的位置，水珍左思右想，不由想到了来喜。

　　中秋节到了，酒坊放假，老K又进城寻花问柳去了，酒坊里只剩下来喜和水珍。晚上，水珍炒了几个菜，提来几瓶酒说：“兄弟，别人都寻欢作乐去了，咱两苦命人也来个穷欢乐，一醉方休!”来喜一直把水珍当姐姐看待，毫无介意，尽情享受着良宵美酒，哪知其中玄机。

　　酒过三巡，水珍满脸飞红，借着醉意她脱去外衣露出水红色的内衣，妩媚动人。说话也有了几分轻佻，眉飞色舞地：“喜子，记得那天你把我从河里救上来抱得铁紧，勒得我都喘不过气来。老实交代，你当时有没有坏心啊?”水珍平时都叫他兄弟，突然改叫喜子，神色又有些异常，来喜是精明之人，哪能不察觉?他心里一紧：“水珍姐，我……”话没说完就被水珍打断：“难道我真的老了，只配做你的水珍姐?喜子，救人救到底，你还得再救我一次!”来喜一愣：“我?怎么救你?”水珍仰头喝下满满一杯酒，神秘一笑：“很简单，只要你借我一样东西。”来喜一时没反应过来：“我一个穷光蛋，能借你什么东西?”水珍一语惊人：“借种!借你的种!”来喜惊出一身冷汗，连忙装出醉醺醺没听清楚的样子说：“借什么种?包谷种吗?别拿我穷开心，你家有的是包谷种，还用找我借?我去冲、冲泡尿，就是上、上厕所，啊哈，天地一个大厕所!”说着步履踉跄地走出酒坊，溜之大吉。

　　酒坊四周是大片大片包谷林，一望无际。月光下的包谷林镀了一层银色，梦境一般美丽，神秘莫测。十五的月亮又大又圆，使来喜想起了与巧玉离别的那个夜晚，思念之情油然而生。奇怪，给巧玉写了那么多信，她怎么不回信呢?她会不会跟山狗……不，巧玉不是水性杨花的人!来喜暗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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