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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末,去内乡看望爹婶。上高速后一个多小时就到了。爹婶以前租住公房,房改后买不起房子,寄居在女儿的房子里,二层小楼,有一小院,宽绰明亮。听说我要去,他们很高兴,前一两天都在忙着准备吃的,爹说街上买的东西不卫生,还亲自卤制了猪蹄和全鸡。 爹81岁,身板挺拔,精神尚好,因耳朵在朝鲜战场上被大炮震聋了,一般很少说话,用他自己的话说,“一老三难看,耳朵听不见”,几次想给他照相都被他阻止了。但说起解放大西南和抗美援朝的经历来却滔滔不绝,记忆准确,条理清晰。前几年,他一直头晕,几成废人,没料到后来竟奇迹般地好了。头晕那几年,婶无微不至地照顾他,现在他好了,婶却因稚间盘突出行卧不便,他又殷勤地照顾婶。二人相依为命,日子倒也过得平和安静。 爹是我父亲的亲弟弟,17岁那年在鄂西战役中参加曾泽生将军的部队。1949年11月,奉命从鄂西出发,配属由刘伯承、邓小平领导的第二野战军进军四川,参加成都战役。战争结束后,返回湖北生产。1950年9月开赴东北,10月25日第一批入朝参战。抗美援朝5大战役,他参加了4次,从鸭绿江边一直打到汉江以南,出生入死,在所不惜。说起他的经历,人人都为他骄傲,然而他的收入并不高,退休金,包括各种补贴全部算上只有1500多元。三四年前,还不到1000元,而且月月扣,多则发80%,少则发50%。婶没有工作,曾养猪养鸡补贴家用。日子过得紧紧巴巴。然而爹并不计较,他说,比起那些死去的战友,我们应该知足,战场上不死就是万幸! 退休时,领导问他想去哪儿,有好几个地方可以挑,包括文化局,他想都没想就说,随便哪儿都行。于是关系转到了文化馆。没有多久,待遇差别就显露出来,在文化馆明显比人家少一大截。说到这事,他笑了笑说:“差一个月没赶上离休,少就少点,毕竟有工资有保障,吃喝不愁。”停停又说,“现在天天吃白馍,比解放前那些小地主都强,地主董家一到秋天就要换茶饭,吃个对半花卷就不错了。在朝鲜打仗时,有时天天吃高梁米,有时天天吃炒面,有时天天嚼黄豆,没有青菜吃,连队半数以上的人都得了夜盲症,我的眼睛也看不见了,穿鞋带看不见气眼,看灯是一个红疙瘩。卫生员说是缺绿,让大家喝柏汁,就是把柏树叶子捣成汁,多苦呀,排成队,一人一碗,连长命令道,我们死都不怕,还怕喝柏汁吗?喝!都喝了……和解放前比,和朝鲜比,现在的生活如在天堂一般,我很知足。” 在生活待遇上不和好的攀比,而是看到生活的进步,这是一种无奈,也是一种满足。知足常乐是一种境界,并不是人人都能做到。 一位法师说:“发现生活的正能量,不攀比,不计较,活自己的心情舒畅。”爹就是这种态度。 对待生是如此豁达,对待死爹也是异常开明。他说:“死了连衣服也别换,用块布一盖就行了,连头也盖着,然后拉到火葬场烧了。骨灰盒咋办?人家大领导把骨灰撒到江河里,咱不能比,骨灰盒埋在父亲的下面,挨着哥埋那儿就可以了,不像过去有祠堂,可以放祠堂里。我给孩子们说过,不戴孝,按新规矩戴个花也行,在胳膊上戴个‘孝’字也行,不要那滴滴溜溜的孝布。不要吹拉弹唱团,电影呀,戏剧呀都不要。现在放电影没人看,演戏也没人看。过去有人看,现在演那干啥哩?白花那个钱。万万不要把骨灰盒套个大棺材,没有必要。仓娃儿说,他死了买张席把他一卷完了。咱弄个骨灰盒不比席强得多?不要灵屋,不要照片,谁看哩?娃儿们不喜欢照片。不设灵堂,现在的灵堂是气鼓的,一鼓就起来了,租的,不要。叫我想,今晚上死,明天就拉出去烧了。可娃儿们不一定那样办,人家要排场哩,说我爸一辈子没享福,死了还不风光风光?人死如灯灭,什么也没有了,有个战友,在朝鲜战场,说当兵的哪儿死哪儿埋,死到沟里当棺材,话音未落,飞机一梭子弹把他打死了。就为这话,就为他没有注意隐蔽,死了也不光荣。我想,人都死了,就这一句话,成天不光荣,不光荣!(笑)现在看,死了光荣的有多少?所以死了不必讲什么排场,越简单越好。” 原来他是一心要把骨灰埋在父母的下首、哥哥的身边的。两年后考虑到往老家埋太麻烦,儿女也不太同意,便决定埋内乡公墓了。决定后,迫不急待地给我打电话: “我对孩子们说了,死了,就不回老家了,埋公墓算了。墓地找那边缘地方,边缘的地方便宜。我把边,我会站岗,大鬼小鬼都不敢来(笑)。不要找阴阳先儿看,那是瞎话。说唱团也不要,吹吹打打的也不要,没人看。不要照片,不戴孝,骨灰盒不要好的,最差的就行,不要大盒套小盒,衣服要说就不用换,随身穿的就行。” 听他这样说,我的眼睛潮湿了。 除了埋的地方有所变化外,和两年前说得一样,看来他不是随便说说,而是深思熟虑、坚定不移的。 之所以给我讲,是因为我是他最相信的侄子,他怕他的孩子们不执行,希望我监督执行。 这一年他83周岁。 最近,我母亲逝世一周年祭日这天,他回家上坟。我说他年纪大了,就不要回了。他坚持要回。见面后他把他的想法又说了一遍。我说话他听不到,只能点头表示理解。 在我爷奶、父母的坟前,他把供果恭恭敬敬地摆上,低头静默三分钟,然后长跪不起、老泪纵横。我奶去世的时候他在朝鲜打坑道,不能请假。得到消息后只能偷偷地哭。我爷去世的时候,他在重庆学习,接到电报,即使往家赶也见不到了。后来他说,怪我呀!在这之前,为什么就没想着回家一趟呢?他没想着父亲会走得这样快。1956年他探家时,二老都不在了,心里空落落的。自打当兵,都没见二老一面,每每说起来都黯然伤神。 父母去世后,唯一的亲人就是哥嫂。哥嫂也先后走了。 他声音哽咽地对着坟头说,这一次回来就是要最后看一眼父母和哥嫂的。就是对父母和哥嫂说一声,百年之后不回来了。希望父母、哥嫂原谅他。活着时为国尽忠而没有为父母尽孝,死了也不能陪伴在父母身边……说着竟放声大哭,哭着说,希望二老原谅我这个不孝的儿子吧,希望哥嫂原谅我这个不悌的弟弟吧!你们的恩情,我永远铭记! 对自己的死看得很轻,对逝去的亲人,却看得很重。在场的人都跟着哭。 他说,这可能是最后一次回故乡了。 我想说,你一定长寿。因为你有着充实的人生,为共和国的建立和扞卫和平立下了卓卓战功;因为你有着开阔的心胸,淡泊名利,率性自然,生活简扑,一生勤俭;因为你心中有爱,爱父母、爱哥嫂、爱妻子、爱孩子;因为你不惧怕死,死了也不希望破费……你一定长命百岁。 想说的话太多了,但我没有说,因为他的耳朵在战场上震聋了,他听不到。
编辑:秦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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