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
在外面漂泊了好多年,除了雪灾那年,每年接近过年总要回去。开始是一个人,过了几年多了一个,再后来就是一家三口了。 回家之后,总会在过年前去几十里外的老家。老家处在大山之巅,贫穷而荒凉。那里有我九十多岁的奶奶和两个伯父。 去年年底,我带着老婆孩子回到老家。奶奶正在漆黑的厨房里烧火取暖。我站在门槛外大喊,奶奶。连喊几声,奶奶才听到。这两年,她的视力和听力每况日下,大不如前。她身躯佝偻,蹒跚地走过来,靠近我,仰头端详片刻。期间我又唤了她几声。然后她说,我看不清楚,你说你是哪个啊?我大声地说,奶奶,是我呢。奶奶豁然大悟,很欣喜,一把攥住我的手。她的双手冰凉冰凉,坚硬而又粗糙。她很激动地说,宝崽,你回来啦,你回来看我啦!我从老婆怀里把儿子抱过来给奶奶看,这是我儿子。奶奶更加激动了,眼泪都快下来了。她喃喃地说,好啊,好啊,你的儿子都这么大了,好啊。奶奶一边说话,一边还不停地点头。我凝视着她。只见她的头发稀疏,全部白了;皮肤松弛黝黑;满脸皱纹,深刻的像是尖刀划过;背已经弯到不能再弯。 每回看到她,我总会想起一些往事。 八岁之前,我与爷爷奶奶生活在老家。 父亲是他姊妹中最小的。奶奶四十多才生下他。所以自我记事起,爷爷奶奶都七十多了。 那时候,父亲在市里开塔吊,母亲则在外县学习准备民办转公办。 许多个夜里,我辗转反侧,想着别的小朋友都有父母陪着,就我没有。想着想着,眼泪就下来了,哭湿枕头哭湿被子是常有的事。 爷爷奶奶年纪大,是不会知道我夜里偷偷哭的。但是他们经常会开导我,哄我说爸爸妈妈很快就会回来看我的。晚上,奶奶还会给我讲故事。她掌握的故事多半是真人真事改编而来。这些故事在转述时,总是被人去掉了一些情节,根据想象又添加一些,最后不知道到奶奶耳朵里,还有多少含金量。世上的事情往往都是这样,人们口耳相传,真相已不得而知,留下一段段传说让人们感叹。这也是历史学家存在的必要。这些转过不知道多少手的故事,都饱含乡土气息,——稀奇古怪,封建迷信。在那段岁月里,在那段没有电灯的岁月里,我常常坐在灰头土脸的土砖祖屋走廊上,在昏暗的月光下,听奶奶讲着那些可以找到当事人的鬼怪故事。听完的结果就是,晚上更加睡不着。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卧室里,只要一睁开眼,仿佛就能在黑暗中看到那些魂啊鬼啊的,他的长相总是不固定,一会儿是长脸,一会儿是方脸,一会儿还削尖了下巴一张完美的瓜子脸。而且他会瞬间移动,前一秒似乎在墙角,下一秒似乎就到了脸旁,在耳边轻轻呼吸。很多年后,有一首歌描写的就是这个场景:想你时你在天边,想你时你在眼前。我吓得将被子紧紧蒙着头,蒙得大汗淋漓,蒙得泪如雨下。我承认,我又想爸爸妈妈了。父母才能给孩子安全感。 奶奶讲过唯一的一个神话故事。她的原文如下:你看到月亮上有些黑黑的东西么?那是房子。那里面住了人。住着张果老。我们村里有个人外号叫张果老,很长时间我都以为他在月亮里面还有一套房子。母亲回来后,我向她求证。母亲很惊讶地说,你奶奶告诉你月亮里住的是张果老啊。我说,是啊。母亲说,里面住的是嫦娥。张果老是八仙中的一个。末了,母亲还加了一句,你奶奶太没文化了。 奶奶确实没文化,她从来就没念过书。爷爷在生的时候,钱都是爷爷保管和支配的,因为爷爷认得钱。爷爷去世时,刚好发行了第四套人民币。壹佰的颜色与众不同,奶奶认得,但是贰拾和伍拾无法分辨。没办法,她不认字。不仅如此,她连自己是哪年出生都不清楚,她只知道:“我比你爷爷小六岁”。爷爷是民国元年生人,如果活到现在,正好一百岁。 前面提过,老家在山的最高处。地势很不平坦,每户人的地基基本不在同一高度,而且面积极小。由于面积太小,没有猪牛容身之所,往往要在后院开山,挖出一个落差很大的断面,工程极大,劳民伤财,苦不堪言。站在低处仰望,后面一栋都是压过前面那栋,最后那栋,就是欲与天公试比高了。 高处之下,是片大的开阔地。小的时候,种满了小麦和黄花,夏天,万绿丛中一点黄。由于无遮无拦,太阳当头,也常有凉风,吹得小麦和黄花一浪接一浪,很是漂亮。现在,年轻人出去打工,只剩下老弱病残留守,这大片土地已接近荒芜。 祖辈是移民,具体时间无人知晓,大概是清朝后期。带头人据说是大将军的孙辈。将门之后,虎父无犬子,却出了犬孙,放着大的开阔地不住,偏要落户最高处。天气太热没水喝,天气太冷狂风呼啸,人就是活靶子。开出来的梯田都是以分和厘计算,寒酸地要掉泪。每每嫁来新媳妇,总能一眼就看出问题,抱怨出每个子孙后代的抱怨:为什么要住在最顶上,平地都没一块。 山上共有三个姓。三姓鼎足而立,划山称王。我族站得最高,人却最少。十年浩劫中,没少受欺凌。 之所以遭欺,主要是内部不团结。按说都是堂兄堂弟,关系还算亲密。但在我印象里,堂兄弟等于不是兄弟,即便是亲兄弟,似乎也很疏远。外姓来犯,族人置若罔闻,甚至雪上加霜。内部矛盾更是常事。为了地里的几片白菜叶或者少了几根葱,可以拿把菜刀敲着砧板骂上半个通宵,直到嗓子失声。遇到两大骂架高手对决,那就更悲壮了。 情况一般是这样子的:天刚擦黑,第一个登场的不带任何道具和装备,赤手空拳,她站在池塘边的椿树下(这是兵家必战之地),开骂,第一句话便是置人于死地(这一点三十年不变),哪个炮子打的啊或是哪个天收的啊之类,接下来她开始介绍骂战的原因,内容大同小异,一般是地里的菜,少有突破到田里的稻谷的。介绍完后又开始骂,仰天长骂,不点名不点姓,姓其实也不用点。一边骂还一边击掌,这样看起来更有气势。入夜以后,山里漆黑宁静,她的声音嘹亮高亢,每字每句都很清晰,不像那时候的电影,没有字幕根本不知道对白。然后再次介绍骂战的原因,介绍完又开始骂,就像个复读机。几轮下来,若无人挑战,独角戏草草收场。但是有人站出来了。她站在另外一个漆黑的地方。一般而言,都是自家门口(这一点很少改变)。她提着菜刀,带着砧板。很显然,她有备而来。她的第一句话也是置人于死地,若无意外,对白应该也是炮子打的啊天收的啊一类,然后解释家里的牛没看好畜生不听话,偷吃了两三口。对方不听解释,只顾抢戏抢对白。于是混战开始。两人站在白天也未必看的到彼此的地方隔空骂战,你听不见我说什么,我听不见你说什么,完全进入了自娱自乐的状态,两人的对白牛头不对马嘴,一点也不考虑听众的感受。内容更为可笑,不是问候对方的母亲,就是问候母亲的N次方,顺带把家公这边的女性也糟蹋个遍。天知道,她们是同一个家婆或是同一个奶奶啊。响度强悍一阵之后,声音开始震荡整理,出现颓势。这是一场持久战,输战不输人,骂声小了,掌声还在,菜刀撞砧板的呯嘭声仍不绝于耳。第一个出场的不甘示弱,回家拿装备,顺便中场休息喝口水。应战者见没声,兴奋异常,声音顿时回光返照,一下跳高十几个分贝。片刻之后,第一个上场的再次登场。这一次,她不是一个人在战斗,她拿着一个铝锅盖,一根粗壮的木棍。这个装备比砧板强多了,简直是跨时代的进步,声音响亮清脆,而且很轻,方便携带,拿多久也不嫌累。古时候,打更的不也这样么?就这样,无休无止的骂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结束,反正我每次都是在过程中睡着的,没有一次听完结局。 这种声音,是我童年里不可或缺的奇妙音符。 在贫瘠的故乡,条件可怜的很,生活绝没有现在的孩子那样丰富多彩。多半玩的东西取之自然。 譬如铁环,高脚,弓箭一类都是自己做的。 小时候,老家人用的都是木桶,提猪食的提水的都是木桶。提猪食的木桶较小。时间久了木桶开始腐烂,木桶也就闲置在角落了。伙伴们就把上面的铁环撬出来,再弄条细小的木棍,在木棍上钳上一条较粗的铁丝,铁丝弯成钩,就可以带着铁环走起来了。我的伙伴们人手一个,就我没有,因为爷爷的木桶一直没有下岗。终于,放五谷杂粮的木桶总算年深日久坏掉了。坏得很彻底,就连铁环都自己脱落了。爷爷将它靠在墙角。我知道,机会来了。机会永远是留给有准备的人。我马上做好铁钩,缠在木棍上。一切就绪。我也有自己的铁环了。我兴奋地跳起来。马上三步并作两步拿出去给伙伴们看。他们一看我的,都哈哈大笑。我懵然无知地说,笑什么,我也有一个了。他们说,我们都是小的,你看你那个,我们两个都没你的大,我们都是弯着腰滚,你那个站着就可以滚,再说,也太重了。说着,又是一阵嬉笑。我颇感没面子,但死也得撑住场面。我说,我的跟你们就不一样,大家都一样的还有什么意思。他们嗤之以鼻。在他们的嬉笑与看不起的脸色中,我好歹还是硬着头皮跟他们融入一块。尽管他们的很小,我的很大,看上去很别扭。还没玩热乎,爷爷就找过来了。他说,铁环还要用的,滚坏了就得买新的。于是,上交组织了。以后,他们玩的时候,我只能可怜巴巴地看着。我心想,虽然大的确实很难看,到底还是能玩的呀,比没有强的多啊! 做弓箭的工艺相对复杂一点。先取一条竹片,将其弯起来,再用尼龙绳绑住两端,这样,最原始的弓就完成了。做箭就比较麻烦了。先去山上砍一根小的野竹子,去掉首尾,留下中间部位,再切下两至三个厘米,将其削尖,呈“凹”状,作为箭头。然后再找一根晒干的黄花杆,将箭头套进去。这样,弓箭就做好了。接下来,大家就在空地上比赛谁射的最高。我年纪最小,弓是奶奶做的,弧度太大,总是射不高。人家的弧度很小,像个上弦月,而我的却是半圆,因为这个,我也获得不少的讥笑。 到了冬天,大地铺上厚厚的雪。天寒地冻,大家都穿上厚厚的棉鞋。伙伴们的走动就靠高脚。冰天雪地里,穿上棉鞋,踩在高脚上,就能随心所欲地串门了。这是我最羡慕伙伴们的地方。因为我不会。至今,我都没有试过踩着高脚在雪里踏步。那是多么酷的一件事啊! 在香港回归之前,我的家乡都没有电灯。了解外界的信息都来自于广播。每家每户的墙上都有个大大的木盒子。通过木盒子,可以听到一些听不懂的戏曲或是乡里的通知。老人们就喜欢听木盒子。我们小孩子是没兴趣的。最激动人心的就是看露天电影了。电影一般选在收了稻谷的田里。因为只有田里稍微宽阔一点。下午吃完饭,放电影的人就来了。去村里借一张四方桌,一条高长凳,然后摆好机器,再找几个劳动力挖两个大洞,把两棵长长的树干立进去,拉好幕布。这时候,夜幕开始下来了。田里也陆陆续续来了很多人。都一人带着一条凳子,凳子有大有小。小的一个人坐,大的是给家人留的,先占好位置。等放映师调好镜头,男的女的老的少的,整个家族的人基本到齐了。因为倾巢出动,有几回看完电影,村里人的鸡鸭被偷。另外两个姓的家族也派了不少代表莅临指导。我族热情招待,纷纷提供凳子瓜子。瓜子是在吃完饭后炒好的,就等着看电影的时候消遣。还有些婶婶则拿着没织完的毛衣。所有人的黑黝黝的脸上都洋溢着灿烂的笑容,劳作后的疲劳一扫而光。最兴奋的还是我们这些小孩子,因为隔壁村来了不少同学,玩伴的阵容比任何时候都大。我们在田里跳啊,跑啊,追啊,打啊,闹啊。大人们也无暇就管教我们了,因为他们都坐在一起,议论着,哄笑着,挥舞着,等着好戏开场。相对这种难得的聚会,电影只是一个媒介,到底放的是些什么内容,并不显得那么重要了。 到现在,我只记得两部电影的名字。《八卦连环掌》和《妈妈再爱我一次》。还有一部,就记得一句台词,“黄飞鸿下船”。后来,我上网找,虽然看了很多次黄飞鸿下船,但就是没有那句大声叫唤的台词:“黄飞鸿下船”。关于童年的记忆,我总是试图去重温,但重温无果,便成了不小的遗憾。关于《妈妈再爱我一次》,我的印象相当深刻。虽然我那时根本看不懂,甚至听不懂普通话,但是却哭完了全场。这也是迄今为止唯一一部让我留过泪的电影,笑出眼泪的不算。因为那时候父母不在身边,我看着里面的小孩父母都不要,跟着爷爷奶奶,跟我的情况极为相似。看电影的过程中,我老觉得我的父母肯定也是不要我了。于是我越看越伤心。尤其到最后,孩子长大了,和他妈妈一起唱着,世上只有妈妈好。我险些大声哭出声了。那首歌,是妈妈教会我的第一首歌。 写到这里,我想引用萧红的《呼兰河传》的结语:以上我所写的并没有什么幽(优)美的故事,只因他们充满我幼年的记忆,忘却不了,难以忘却,就记在这里了。 关于童年的记忆,关于对故乡的思念,我想王杰的歌声更加直白更加透彻,更加能唱出我的心声。 我走在清晨六点无人的街带着一身疲倦 昨夜的沧桑匆忙早已麻木在不知名的世界 微凉的风吹着我凌乱的头发 手中行囊折磨我沉重的步伐 突然看见车站里熟悉的画面 装满游子的梦想还有莫名的忧伤 回家的渴望又让我热泪满眶 古老的歌曲有多久不曾大声唱 我在岁月里改变了模样 心中的思念还是相同的地方 那刻着我的名字年老的树是否依然茁壮 又会是什么颜色涂满那片窗外的红砖墙 谁还记得当年我眼中的希望 谁又知道这段路是如此漫长 我不在乎有没有梦里的天堂 握在手中的票根是我唯一的方向 回家的感觉就在那不远的前方 古老的歌曲在唱着童年的梦想 走过的世界不管多辽阔 心中的思念还是相同的地方
编辑:秦人
|
|
|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