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羡慕时常被当作眼红，所以一般谁也不愿轻易在人前袒露心迹。
我也曾如此。一直到现在，还有许多羡慕别人的往事，静静地驻守心房的一角，足不出户。
表叔结婚的时候，我还是个绕膝小儿，并不懂结婚为何物。虽然母亲带我一直坐在偌大一个婚场的僻静角落里，但那热闹的吃酒场面，新人一身崭新利索的衣裳，众亲戚对新人的恭敬，印象却是深刻。回来后的几天里，在母亲膝上爬上爬下纠缠的就是一件事：“那天叔叔做什么呀？”母亲答：“他结婚。”“结婚是啥？”“讨婆娘。”讨婆娘就可以这么风光，我无限憧憬，脱口而出：“那我也要！”“你个细伢头，羞不羞啊？”
母亲虽然是笑着说这句话的，但我终于明白，不该得的时候跟人讨要，是会引人笑话的。便将这种羡慕，从此埋在了心里，不再轻易说出来。
上学后，见识的人一多，让我羡慕的也更多了，当然藏得也更深了。
咬利是小学时的同学。他父亲是村里的兽医，是个拿工资的公家人，受全村人的捧。咬利自然也有了受人羡慕的资本：零花钱比谁都多。零花钱一多，零嘴就多，小人书也多。
一本小人书，一个故事，一个人物响当当的一生，诱惑力是无法言语来表达的。我没钱，但特喜欢看小人书。买不起就只有借。咬利便是最好的对象。
不过，那是个向人借也得有资本的年代。父母有点来头，和对方关系特别铁，屁股后面总能跟一帮仔的头，或者老师眼里的红人，都是不错的由头。其实通常情况下，这几样我一样都不占。所以免不了人前要做些讨好的勾当。譬如方便人家抄抄作业啦，义务给人讲讲题啦，在人家做值日生逃掉时仗义地顶个缺不让班主任察觉啦，诸如此类。虽说做这些事，只为借到人家手里的那本小人书来一看，但总觉得自己是讨人的好，心里有些嫌。可是在众人看来，我竟是那么无私，乐于助人，因而也意外地得到了不少赞誉，这实在是我最初所没有想到的。但有一点，却可以说是歪打正着，就是我时刻警醒着，要自己做个好学生，在人家要抄作业时，得拿得出来，且答案必须是正确的。
高介湾是个乡村小集镇，但在当时的我看来，它是我生活的全部希望了。这里驻着好多单位，它们相拥得如此之近，犹如当下的歌唱组合，向全公社的每一个人散发出诱人的魅力。肃穆的公社大院四周，聚着粮管所、茧站、副食品店、百货商店、农资商店、信用社、农机站、电影院、卫生院等众多部门。这些部门像北京的四合院一样，聚成一个坐北向南的“回”字。“回”字东南角的外面，还有乡里仅有的一个蔬菜厂和一个砖厂。贴着“回”字下边一横，是一条横贯东西的河。河面挺宽，农民售蚕茧售公粮的船，都停靠在这里。这河逶迤蜿蜒，一头与我们村西头的小河浜相通。记得曾坐着村里缴公粮的水泥船，随父亲走过这水道。桥头的百货店前十来米长的小街，便成了过往要道。每天早上，这里人头攒动，熙熙攘攘，是个非常热闹的地方。
我读的那所初中就在这个小镇上。在这里，同学强强取代了辍学的咬利，磁铁般地吸引着我。
强强的父亲是供销社主任，母亲在百货商店里做售货员，他们一家就住供销社的房子。而且脾气都很随和，没架子。
强强除了上学，平时可晃荡的地方很多。我曾经给他盘算过，那小镇上的这些个地方，他一礼拜也晃悠不完。因羡慕而在一起，很容易让人看走眼，说成是有所图谋的巴结的。但趣味相投而拜把子却通常能避去这一嫌。所以，我便做下了一桩在那个时候堪称壮举的事：和强强结了拜把子兄弟。拜把子是父辈们的事，村里上下都叹服我的这个壮举。这是我后来一直引以自豪的一件事。
明珠是那时坐在我前排的一个瘦削女孩，脸平平的，不是很好看。我留意明珠，其实是在和强强热络起来之前。虽然她不像强强一样住在小镇上，但据说有着和强强差不离的一个家境。看她秀气、干净的扮相，我相信这是真的。我很想和她搭搭话，学学她生活的样子。在刚上学的那段时间里，这样的念头曾无数次地爬出来撩拨过我。但终于作罢，只是怕打破了那时男孩同男孩玩，女孩同女孩耍的传统，叫大家笑话而已。所以和强强打得火热后，她也便渐渐淡出了我的视野。
强强带我玩遍了小镇上每个可能去的地方。空阔的茧站，它那一跑就咚咚咚地发出很大声响的木楼板上，我们肆意地放重脚步四处溜达；静寂森然的政府大会堂，县上戏剧团来演戏时，我们早早地躲进舞台顶上的幕道里，逃过工作人员的清场搜查；砖厂里码放得迷宫一样土坯场上，东躲西藏地玩巷战；还有强强他们住的那个带小天井的院子，铺满石板，不沾一星泥巴，窗台边紫茎的鸡冠花红得滴血。而若是盛夏，则总有一大杯桔子汁，坐在盛满沁凉井水的木盆里。这样的汁水，是个很消暑的东西。急急地一口吞下去，清凉沁脾，神清气爽。而更重要的是我可以和强强一样，放开了肚子喝个够……这些都是我在自己的那个小村里从来没有见识过的，它们都让我惊喜不已。我跟在强强后面四处游逛，丝毫不用担心他家人会给什么脸色，因为他母亲多次在我们面前，对我的学习好表示出赞赏。这个时候，强强多半是难为情地歪着头咧开嘴无声地笑，而我则总是在连声“没有吧”的假客套里，沾沾自喜地更加坚定了和强强做伴不是一桩坏事的想法。
所以我在对别人的羡慕里，一直期望着自己努力把书读得比旁人略微好一些。而事实上，我也确实一直在享受着它带来的诸多好处，这是我早就十分明了的。虽然我的理解和大人们的期望并不一致。
在以后的日子里，我又有过许许多多的羡慕。当学习不如意的时候，当我们住校生因学校基建而不停地变换租居时，我羡慕过同学红：有位在校教书的父亲真好；当我们和我们的父母都眼巴巴地盯着城里，而身边熟悉的身影陆续陆续挤了进去时，我羡慕过他们有了长舒一口气的工夫；当我万般无奈时，我甚至羡慕过同学里最糟糕的一个，只因他家的大门前，有条可跑拖拉机的碎石路。羡慕让我明白：身边居然总有那么多自己从没拥有过的东西，那我怎么能停下自己的脚步呢？
羡慕给人伤痛，也给人幸福。我想，人生或许本来就是这个样子。
我就是在自己的这种理解里，一步步地走进高中，走进大学，走进以后的生活里去的。
我知道自己这种想法并不高尚，和那些值得传承的美德，更是沾不上边。相反，有时倒觉得有几分自私。但我不是一个伟人，我只是偌大社会里安于一隅的一介小民，我的羡慕只为装点小市民的平凡生活而已。
所以，一路羡慕一路行，无论面对什么，我都不再遮遮掩掩，我将变得十分地坦然。
编辑：秦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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