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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喝老豆腐长大的。爷爷就是当地有名的做老豆腐的能手,方圆几十里,一提我们王记老豆腐,都竖起大拇指,啧啧称道。 那时候的爷爷还穿街走巷,挑着一副担子,里面有一个大锅,里面就是热气腾腾的豆腐脑儿,旁边是瓶瓶罐罐。老豆腐好吃,全凭着这些瓶瓶罐罐,里面放好早已调好的作料,芫荽,韭菜花,辣椒油等等。爷爷那宏伟低沉的老豆腐——老豆腐啊——的吆喝声,成为乡村一道美丽的风景,铭记在记忆的长河里。 爷爷人实在憨厚,做出来的老豆腐味醇口感好。爷爷选豆子精益求精,买来金灿灿的黄豆后,总是仔仔细细地再拣一遍,把不成熟的和小石子剔除去,用水浸泡一天,等豆子都涨得鼓起肚来,放到石磨上去推,研成粉,然后放到大铁锅里去熬,要熬好几个滚,满屋飘出了豆粒的芬香,第一道工序就算完成了。老豆腐好喝,全在汤里,一点也不能马虎。那时尽管肉很贵,爷爷总是买来排骨,炖排骨汤,好了后再打上鸡蛋,爷爷熬出来的豆腐汤又香又稠,这和其他做老豆腐的偷工减料,只熬点花椒水倒上酱油充当老豆腐汤,成本可差了不是一点半点。因为爷爷的老豆腐实惠又好吃,招牌早早就传遍了大街小巷,爷爷的老豆腐也卖的格外快,吃老豆腐的人络绎不绝,生意相当红火。 到了父亲这一辈,我们有了固定的门面房,成了一个固定的小吃摊,省了走街闯巷之苦,生意也越发兴隆了。 在我们家乡,王记老豆腐风靡一时。 我在家排行老二,据说是因为超生,父亲被罚了很多钱。在农村,第一胎是个男孩,就不允许再生了。全家人之所以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是本来希望再生个小子的,可是我却是个丫头片子,父亲为此交罚款时很郁闷,曾经不止一次地念叨:早知道是个丫头,还不如不生呢!当时妈妈正哄我睡觉,很不满地瞪了他一眼,丫头怎么了?一儿一女赛神仙,看咱们的丫头多俊啊。 等到我读完了小学,我才恍然大悟,敢情冒着超生罚款的危险生下我,是为了家里的祖传老豆腐可以后继有人啊。准确地说,我是个备胎,因为我还有个哥哥。爷爷立下的规矩是传男不传女传长不传幼。所以我这个备胎并没有感到有什么压力,倒是哥哥,从小就被父亲灌输做买卖的小农思想,无数次被父亲拉到店里去帮忙。 父亲曾经无数次给我们上忆苦思甜家庭会,回忆我们家创业的艰难。我们家的老豆腐最初是爷爷一步一个脚印的辛苦做起来的。爷爷从老家来城市闯荡天下,他的全部家当就是祖传的手艺和一副扁担。像武大郎那样开始就这么在大街上叫买,一气干了三年,爷爷挣了一辆脚蹬三轮车,从此骑上车子沿街叫买。爷爷是个买卖经,仁义诚实,从做买卖那天就开始创名牌效应,他走到哪,王记老豆腐就传到哪。 本来爷爷干得挺带劲的,可惜那一年三轮车被小偷偷了。爷爷一咬牙,拿出全部积蓄,又和亲朋好友借了一些,在路口租了一间房,最初的王记老豆腐就这样开张了。 开始的时候就两张桌子,发展到八张,从租别人的房,到后来盘下自己的店,每一步都浸透着爷爷的辛勤汗水。父亲每讲一次,爷爷当年的含辛茹苦就更加深一些,讲完,他会看看我们,主要是哥哥,反复叮咛,你们一定要家里的店发扬光大,要把咱老王家的老豆腐传遍大江南北。 可哥哥对从商一点也不感兴趣,他学习特棒,梦想着上清华北大呢! 哥哥不愿接手老豆腐店,父亲对此很不满,考上大学有什么用?哪像我,一年就挣个十万八万的,风不着雨不着的,守着个家,多好! 我虽然同情哥哥,却不会自告奋勇替他担大任,我尽管一点也没兴趣考大学,想辍学,可父母死活不愿意,说什么也得叫我读完高中。 我的命运在哥哥考上北京人民大学时发生了改变。哥哥考上了北大,羡慕了众亲友,唯独父亲耷拉着一张脸,沉默不语,冷冷说:不许去,你走了,咱家的店怎么办? 先去读书,毕了业再说,妈妈折中,哥哥哀求,弄的父亲那几天六神无主焦灼不安。在妈妈的争取下,哥哥终于去了北京。无奈的爸爸突然打起了我的注意。 万岁,我的高中生涯就要结束了! 我就厌倦读书。不愿意进高三的教室,那里是铺天盖地的复习资料,刺鼻的风油精和黏黏的汗液混合的空气,我就在最后一排,经常是睡得一塌糊涂。 上帝证明,我不是一个坏女孩,我最大的愿望就是学画画。对高中的一切学科索然寡味,偏偏喜爱的美术课到了高三就停课了,为主科让路。 于是在临近七月的日子里,我很奢侈地睡掉了高三百分之三十的外语课,将近一半的政治和几乎所有的学科。还会很无辜地安慰自己那些课实在无兴趣,即使在老班的苦口婆心谆谆教诲下,一时心血来潮,使出了回身解数,抹风油精,咬手指头,用尖铅笔扎自己的大腿,手法相当残酷,而在我看来,那些可爱可恨的瞌睡虫从没有在我面前投降过,且越战越勇,我只能充分地尊重它们毫无章法的作息,即使在练兵考试面前,都只能用酣睡伺候好那些醉死梦生的小虫子。 当父亲说不愿意上学就算了,我欧了!有种翻身农奴得解放的幸福感,是父亲亲自推翻了压在我身上的三座大山,恨不得给父亲一个热烈的拥抱。 马上上店里上班,我直接封你个总经理。看父亲不怀好意的微笑,我终于明白了,世界上没有免费的午餐,刚出虎穴又入狼窝,悲哉悲哉! 我使出我的独门绝技,泪眼朦胧梨花杏雨,我不上店,我要上美术学院! 上美术学院用什么用?你画的画谁看啊?再说毕了业难找工作! 你就知道店店店,你想人们都像你啊,再挣钱也是个卖老豆腐的!有什么出息! 妈妈在一旁给我助威。 你少说话!我的王记品牌就完了吗? 父亲赶紧换了一副笑脸,好闺女,明天就去上班,工作服我都给你准备好了。 那个晚上,我哭着给北京的哥哥打电话求救,控诉老爸的独裁法西斯罪行。 哥哥安慰我让我理解老爸的心情,也支持我的理想。 我能去念美术学院,是哥哥付出了四个小时的视频聊天的代价给我争取来的,前提是我和老爸签个协议,毕业后必须回家继承父业。我知道,这意味着我也可以像哥哥那样主宰自己的命运了。我痛快地答应了老爸的要求,我的心已经飞进了朝思暮想的美术学院,当然也把那份协议忘到了九霄云外。 大学毕业后,我才知道所谓的美院毕业,其实是高不成低不就,工作异常难找。老爸拿出欠下的协议,说大学也上了,也疯了也野了,回来和我一起经营咱自己的豆腐店吧。 我自然是不乐意的。当初签下那份协议,只是权宜之计。我坚决的摇头,告诉他我想做一名画师,有一家属于自己的画室,举办自己的画展,过自己想要的生活。 哪里也不能去,必须和我料理自家的店!老爸勃然大怒。 你凭什么安排我的生活?我有自己的理想,有自己的愿望,我不是个孩子,我要过自己希望的生活! 我和老爸针锋相对,针尖对麦芒,谁也不肯退让。 最后我甩门而去,晚上回来,发现我的画丢了一地,东一张西一张,有的还粘了污秽物,巨大的酒味弥漫全屋。我气急败坏地收拾我的画,委屈地泪如雨下。妈妈一边帮我收拾,一边解释你爸心情不好,平时滴酒不沾的他竟然喝了多半瓶。这时从卧室传出老爸气呼呼的声音:竟然这么不听话,想让我的祖传绝技在我这儿失踪吗?老大不接,你必须无条件接受,不用和我谈什么条件…… 我当时听了这些话,又委屈又生气,心里暗暗打下了主意,坚决不妥协。 我是第二天离开的,那是老爸还没有醒个酒来,我暗暗发誓,再也不回家了,再也不喝老豆腐了。 我赌气三年没有回家。一个人在陌生的城市,住在没有暖气没有空调的出租屋,吃着最便宜的盒饭,为自己的梦想拼搏。 妈妈来过两次,他说老爸颓唐了许多,固执的守着老店,脾气越来越大了。不是我不肯原谅他,而是他不原谅我,他认为我和哥哥都背叛了他,也背叛了这个家。 后来老爸收了个徒弟,想把自己的手艺传给他,没多久又和徒弟闹翻了,说他心术不正,是来偷学艺的,为此老爸很伤心,大病了一场。 后来妈妈小心翼翼的问我:丫头,你找个厨师做对象好不好?让女婿来继承咱家的豆腐店啊。 我哭笑不得。妈妈叹息说,我是替你老爸着急,咱家这个店可是他的命根子啊,这两年他特别显老,前几天又嚷着胸口疼,我是怕…… 我忙问有没有去医院检查啊,妈妈说去过了,虽无大碍,毕竟上了岁数,再也不经折腾了。 不久,妈妈打来电话,说咱家里的店要拆迁了,那一刻,我决定回家看看。 天还蒙蒙亮,我就到了家。 妈妈没有想到我回来,忙张罗着给我做饭,我问老爸呢?妈妈说,马上就拆迁了,他心里没有照落,想利用最后这几天,和老顾客们告个别。 妈妈为难地问我,真的没有商量的余地吗?恍惚之间,突然发现妈妈已经变得苍老的许多,双鬓已是白发苍苍。我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妈妈又补充道:雇几个厨师也行啊,你就是记记账,多陪陪你爸。 我有些鼻酸,心里就急着去看看老爸。 虽然玻璃门上写着醒目的拆字,排队的顾客还是有十几米长。我站在队伍里,问前边的老大娘,这儿的老豆腐好喝吗?老大娘感叹道:我喝这王记老豆腐快二十年了,味道纯正经济实惠,可惜啊,要关门了…… 我看到玻璃窗里的老爸正忙碌着,动作熟练麻利,掀锅盛汤,捏调料,倒辣椒油,有条不紊井井是道,嘴里还不闲着,慢用,汤管够,不够自己去舀……轮到我时,老爸愣了,随机开心地笑了,回头对身后的伙计说,来一大碗,少放辣椒油,多方芫荽。原来,他还记着我的习惯,记着我的口味,捧着热气腾腾的老豆腐,我有泪想溢出,赶紧回过头去,不让老爸看见。 就在那一刻,我明白了老爸的良苦用心,我在那一刻,决定接受老爸的豆腐店。不为别的,就是为了老爸那浓浓的亲情,我希望有一天,我也可以给孩子们讲王记老豆腐的历史,给孩子们讲他们的老爷爷如何是挑着一个担子,在夜幕降临之时高喊着,老豆腐,老豆腐啊——的那蕴含情感的叫买声。 爸,我们明天再找个地方,我要和你一起继续我们的王记老豆腐的辉煌! 之后,我听到了老爸的啜泣,老爸竟然孩子似的泪流满面,然后伸出油乎乎的大手,紧紧地把我抱在怀里…… 老店就要拆迁了,我用手机拍下了老店的旧貌,那是我们一生最美好的回忆。还有,我们的王记老豆腐在最繁华的街面马上就要开业,欢迎惠顾!
编辑:秦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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