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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三月浙西,细雨迷蒙,杂花生树,莺燕乱啼。我和友人带了相机、笔记本儿,一路拍照、一路采风,是为了去拍那些粉墙黛瓦的江南老房子并随便记下一些民间的传闻。 浙西与一望无际的苏南平原不同,没有小桥流水的精巧,也没有通衢大道的喧嚣。这里四面高山,满目青翠。我们走在大峡谷中,或步行或撑船,要走许多路,才有一个村子。不像苏南的村镇一个挨着一个,像是漂浮在热水里的馄饨。 由于远离城市,交通不便,这里的老房子似乎还保存着先前的样子。不过房子也大多并不古老,很多都是清末民初的建筑。 撑船飘进一个小小的港湾,码头是几块青石板台阶。四围都是迎风挺立的翠竹。这片竹林大约有十多亩吧,紧紧密密的,唯有中间有一条农人脚踏出来的小径。 走出竹林,迎面是一座高大的牌坊。风雨经年,字迹漫漶,看不出所以了,估计是哪位烈女或寡妇的贞洁牌坊。走过牌坊,后面是一个大水塘,水面如镜,映照着群山和塘边粉墙。我们沿着水塘走进了村子。 房檐上的烟囱正冒出袅袅炊烟,村民们正在烧早饭。鹅卵石铺就的村道边上,是一家挨一家的粉白矮墙,一些人家的砖雕门楼下,斑驳的朱门上,挂着红色的辣椒或菖蒲。放眼望去,蓝色的天幕下,是一排交错但整齐的马头墙,飘荡的白云拂过,让它们有了动感。 我和友人愉快的拍照,走了很远的路总算没有白来。比之城市里断壁残垣的老房子,这里完整的江南民居,犹如让人看到了没有断臂的维纳斯。 我们正在愉快的拍摄着,忽然有了更令人兴奋的发现——小巷的交汇处,拐出一个小脚老阿婆。她走在鹅卵石上,悠悠晃晃、颤颤巍巍、甩着屁股、点着竹杖,弱不禁风,一副随时倒地的模样,让人不禁为她的每一步担心,怕她随时会向前扑倒或四脚朝天。哦,我跟朋友一起叫出来——我们发现了活着的“三寸金莲”! 老阿婆一步步的走近了,白发如雪,还挽着个发簪。那一脸的沟壑纵横,告诉我们她经历了差不多一个世纪的风雨沧桑。老阿婆尖尖的像是粽子的小脚上,套着一双青色缎面的绣花小鞋,那花样像是牡丹。 天,想不到在这浙西的山谷里,我们还能看到活着的小脚老阿婆。从南唐到民国,这千年的裹脚风俗,代代相传,遗留下缠脚椅、裹脚布、锦绣小船鞋还有这骨感十足的三寸金莲。不晓得会不会有好事者去为这些肯定会失传的东西,申请非物质文化遗产。 据说,中国女人的裹脚,肇始于江南。中国历史上的南唐小朝廷,兴于937年灭于975年,传了三代,历时39年。虽说是个短命王朝,却有两件事,引领中国风气之先,一是写出“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的南唐后主李煜,开一代婉约哀愁词风;二是他的妃子窅娘缠足为三寸金莲在布伞上舞蹈,首开中国女性缠足之记录。 据说窅娘以美貌入宫,却没引起后主李煜的注意,因为宫中佳丽如云,单凭天生丽质难拔头筹。窅娘是个有心人,她发现后主喜欢歌舞,于是她利用自己身材窈窕,能歌善舞的优势,把自己的双足缠成新月状,设计了犹如当今芭蕾的舞蹈,忍住疼痛,苦练不已。在一次宫廷晚会上,窅娘脚尖点地,亭亭玉立,身轻如燕,婀娜多姿,一下子就勾住了李煜的魂,当晚就留她侍寝。 窅娘的一双小脚,引起李煜很大的兴趣。他见这小脚如镰,仔细把玩,戏称“三寸金镰”。后因“镰”字为刀不雅,改“镰”为“莲”,这就是女人小脚被称为“三寸金莲”的来历。李煜爱这“三寸金莲”入迷,让工匠铸造金莲舞盘,饰以宝石、璎珞。窅娘在金莲舞盘上翩翩起舞,宛若莲花仙子下凡。窅娘由此受宠,引得宫廷嫔妃纷纷效仿。这股风从宫中吹入民间,民女多效之,竟以缠足为美。窅娘一时私心邀宠,竟成千古陋习。 不过,要把缠足之恶俗全怪罪在窅娘身上,也没多少道理。史载北宋开国皇帝赵匡胤灭掉南唐后,并没有把这缠足风尚引进中原。只是到了第八代皇帝,风流的宋徽宗时,缠脚之风才开始兴起。要说风气大开,那要到南宋建都杭州时算起。要说“新近裹脚,奉旨缠足”那是开李后主的玩笑。中国女性之缠足,从来就没有那个皇帝下过如此圣旨。 因为好奇,我们搀扶着老阿婆来到她的家中。在这里我们有了新的发现,原来女子裹脚还有专门的缠脚架。若不是老人家指点,我们还以为是古代的挂衣架呢。这个缠脚架由朱砂漆染,顶上是金水刷漆的两只凤首。底下一只圆盘坐地,中间一个圆台面专门用来缠脚。串联上下两个圆面的是一个单门式长方架,高出中间圆台面的架子上有一长方形漏窗,中间有个滚轴,是缠绕裹脚布的。上下两个圆台面之间有小抽斗,可以放剪刀之类女人用具。整个架子虽然有些破旧了,但可以想见当年却是光彩绚丽、华美精致的物件。现在这个架子“古为今用”,放了些零碎物件在上面。 老阿婆说,她五岁开始裹脚,当时疼得是死去活来,裹了三年,才裹成型。老话说“小脚一双,眼泪一缸。”那罪真不是人受的。她说小时候裹脚,疼得受不了,就用脚乱踹替她裹脚的母亲,母亲就用专门的缠脚拷,把她的腿铐起来,使她不能动弹。往往是母女二人一边裹脚,一边一起落泪。 老阿婆告诉我们:小女孩一般是五、六岁开始缠足,再大了脚就硬了。缠脚时,先将双脚泡在热水里,泡到脚软了,将拇指以外的四个脚趾压下脚底弯曲,紧贴脚底,然后在脚底下涂上明矾,用缠胶布裹紧。那长长的缠脚布,一层紧似一层,越缠越紧,越缠越疼。它阻断了血脉,把女孩子的天足生生的裹变了形。解开裹脚布时,皮肉粘连,脓水、血水交流,惨不忍睹。女孩撕心裂肺的哭声,让屋外的人听了,都为之垂泪。 朋友问:既然这样受罪,干嘛非缠脚不可,不缠不行吗? 阿婆说:不行啊,我们那个年代,大脚给人笑话,不缠脚的姑娘,是找不到婆家,没人要的。当年咱们这个地方流传这样的话:“三寸金莲,四寸银莲,五寸六村不要莲(脸)。脚大了,人家会骂你不要脸,门都不敢出啊。 【二】
今天看来,缠脚对女人实在是一种残忍。但在缠足时代,却被认为是合乎情理、天经地义的事情。整个社会形成了崇拜小脚,以“三寸金莲”为美的风气。袅袅娜娜,左晃右摆,弱不禁风、举步维艰的小脚女人独步“脚坛”。谁家女子天足大脚,母以为耻,夫以为辱,甚至亲串乡党,传为笑谈;女子低颜,自觉形秽。 中国历史上,每一种陋俗的形成,似乎都有无聊文人们的身影。缠足之风,之所以能够在明清之后,愈演愈烈,蔓延天下,跟无聊文人们的推波助澜不无关系。他们以变态的心理鼓吹小脚“瘦欲无形,越看越生怜”、三寸金莲,“柔若无骨,愈亲愈耐摩抚”。甚至制定出:“瘦、小、尖、弯、香、软、正”等七条小脚标准。 清人方绚居然还写出本关于女子小脚的专著《香莲品藻》。此书先论女子小脚之“宜称”、“荣宠”、“憎疾”、“屈辱”得五十八条。又说女子小脚有“五式”,即“莲瓣”、“新月”、“和弓”、“竹萌”、“菱角”,从这五种基本样式又可以变出“十八种”。他还说对女子小脚有“三贵”:一曰肥,二曰软,三曰秀;其好丑又可分为“九品”,即:“神品上上”、“妙品上中”、“仙品上下”、“珍品中上”、“清品中中”、“艳品中下”、“逸品下上”、“凡品下中”、“膺品下下”。简直是无聊之极。 清人《鼓儿词》中说:“小姐下楼格登登,丫头下楼扑通通。同是一般裙衩女,为何脚步两样声?”说明缠足是女子尊贵的象征。河南安阳的歌谣云:“裹小脚,嫁秀才,吃馍馍,就肉菜;裹大脚,嫁瞎子,吃糠菜,就辣子。”大脚、小脚竟成了女子尊卑的象征。 在这样一种社会舆论氛围里,就是再疼爱女儿的父母,为了使女儿长大后能找个好婆家,也只好含泪狠心,不顾女儿死活地硬是给她缠上个小脚。 对于天足女子,无聊文人们就讥笑为“大脚仙”、“半截美人”。明代秦淮名妓马湘兰脚稍大了点,姑苏文人陆无从就以诗戏之曰:“吉花屋角响春鸠,沉水香残懒下楼,翦得石榴新样子,不教人似玉双钩。” 一种风气,一旦成了习俗,就有一种可怕的力量。明太祖朱元璋的嫡妻马秀英,年轻时跟随夫君四处征战,一双大脚踏天下。即使贵为皇后,仍然被世俗讥笑为“马大脚”。一次马皇后乘轿外出,微风吹帘,露出了一双大脚,为路人耻笑。成语“露马脚”即从此来。 明洪武初年,朱元璋定都南京不久,街头上出现一幅漫画:一女人赤裸一双大脚,怀抱一个大西瓜。此画被朱元璋看到了,他认为这是在挖苦他的爱妻马皇后,于是要官府查找作画人。到期,既没有人自首,又无人检举,气得朱元璋下令,把漫画出现的一条街上的人全都杀了。即使如此,有明一代,人们照旧鄙视天足,偏爱小脚,而且风气越发盛行。 清朝入关,满族统治者认为女子缠足是一种陋俗,因此屡次下令禁止缠脚。顺治元年,孝庄皇后谕令,有以缠足女子入宫者斩。顺治七年特下诏书,缠足者,其父或夫杖八十下,流放三千里之外。康熙元年皇帝下诏,再次禁止天下女子缠足裹脚,违者拿其父母兄长问罪。有位大臣写了“奏为臣妻先放大脚事”的上疏,弄得哄笑全国。康熙帝无奈,不久便“宽民间女子缠足之禁”,康熙七年不得不取消了禁令。雄才大略的康熙帝不仅没禁住汉女缠足,就是旗人女子,甚至宫中格格也开始东施效颦。直到乾隆皇帝一再严厉下诏,才刹住旗人女子裹脚的风气,然而格格们脚不缠了,却穿起底部类似金莲形状的木屐来过把瘾。 有清一代,历朝皇帝或禁止或劝导,有些措施不能说不严厉,却还是禁不住汉族妇女的缠脚习俗。故而梁启超先生曾叹息说:“强男之头,不敌弱女之足;一王之力,不改群盲之心。” 习俗的力量强大而顽固。中国古代缠脚之风的盛行不衰,除了社会原因之外,与女子爱美的天性似乎也有关联。史载,清末山西大同有一种六月六日“晒脚会”的风俗。到了这一天,大姑娘小媳妇携了高低凳子结伴而行,盛装打扮来到闹市,屁股坐在高凳上,小脚放在矮凳上,列成一排。壮汉少男们簇拥而来,尽情地欣赏一双双三寸金莲。然后是不品头,专论足,足越小评价越高。得到好评的女子得意非凡,喜不自禁。 女子爱美,虽然吃尽苦痛,却还趋之若鹜。譬如当今的女子,为了美貌烫发、拔眉、束胸。为了整容不惜“千刀万剐”,为整形开刀在乳房、臀部填塞异物。有些女孩本来就瘦得像是排骨,还要强忍饥饿减肥,因此患上厌食症而殒命的惨剧早已不是新闻。女人对美的追求,没有道理可言,末了人们只好叹一声:“女为悦己者容”。其实,这里何尝没有女子的自恋情怀?如果不追求自然之美,现代人对古代女子缠脚的嘲讽,无疑不是五十步笑百步。 明清时江南女子缠足,以扬州女子为盛。“从头看到脚,风流往下跑。”过去,江左民间有“苏州头”、“扬州脚”之说。说得是苏州姑娘美在脸上,扬州女子美在脚上。所谓“天下美女出扬州”,“扬州脚”才是扬州美女的魅力所在。当年上海滩上热衷于裹细腰的欧美女子,对于中国女子不注重自己的丰乳肥臀,一味的喜欢裹小脚,百思不解,想来实在是件匪夷所思的怪事。 当然,凡事都有例外,并非所有的明清女人都热衷于缠小脚。前边我们说到明太祖朱元璋的马皇后,清末,中国洋务运动的头领人物李鸿章的老娘也是大脚天足派,而且李老太对自己的一双大脚,自豪的理直气壮。 据说,有一次西太后慈禧要召见总理大臣、合肥李鸿章的大脚老娘“大脚夫人”,满朝文武都去迎接。李鸿章怕老太太像明朝马皇后一般“露马脚”出丑,下轿时请老娘缩下脚。老太太一听就火了人,大骂:放屁!你老子都不嫌我脚大,你倒嫌我大脚。并大声宣布:老娘我不下轿子了。“李大脚”的壮举,使得全国的大脚女人扬眉吐气,再没人敢笑话大脚女人。有那穷酸文人趁机起哄,大脚好啊,谁知道哪天大脚女人家再出个朱皇帝或李相国也说不定。 【三】
绵延流传了一千多年的女子缠足习俗,其实有着深刻的社会原因。它是历史时期“男尊女婢”与夫权思想的反映。明代《女儿经》是专为劝说女子守“妇道”编纂的通俗读物,其上说“为甚事,缠了足?不因好看如弓曲;恐他轻走出房门,千缠万裹来拘束。”直接道出了以缠足来束缚妇女的目的。另一通俗读物《清苑诗谣》也说:裹上脚,裹上脚,大门以外不许你走一匝。缠足的目的是为了让女子行动不便,不能到社会上去活动,只能在家做女红,操持家务。 被缠了足的妇女,行走困难,只能轻行缓步,一走三摇,不可能长途跋涉,翻山过河,因而限制了她们随意出游或与人私奔的行为。封建时代的男人们为了掩饰这种对女子的赤裸裸的压迫,把缠足说成是一种美,一种女子应该具备的社会品德,以便他们心甘情愿的相夫教子,侍奉公婆。 缠足之风能够兴盛和绵延的另一个原因,是宋代之后,程朱理学对女子从精神到肉体的禁锢。小脚女人不仅迎合了封建士大夫视女子为玩物的低级趣味,也满足了旧时代某些男子的变态性心理。 清末民初的“怪人”学者辜鸿铭说:“裹脚能使血液向上流,这使臀部变得丰腴性感。”在他看来,中国女人的裹小脚与欧洲女子穿高跟鞋有异曲同工之妙。台湾医师张慧生博士,被认为是“金莲研究专家”,他说:“缠足对女人的身体会产生影响。她摇晃的步态吸引着男人们的注意力。在裹小脚的女人行走的时候,她的下半身处于一种紧张状态。这使她大腿的皮肤和肌肉还有她阴道的皮肤和肌肉变得更紧。这样走路的结果是,小脚女人的臀部变大并对男人更具性诱惑力。这就是中国古代的男人们喜欢娶裹小脚的女人的原因。” 在往古的历史时期,中国女子的缠足和为男子恪守贞操以及出卖肉体为男人提供性服务,都说明了女子地位的底下,也反映了“男尊女卑”法统下,女子受压迫的沉重。 然而,女子代有英豪出,缠足也好,封建礼教也好,并不能锁住杰出女子的豪情与雄心。放下花木兰、武则天、穆桂英这些大脚女子不说。就是小脚女子也尽显英气。 明朝初年,燕王朱棣起兵夺得侄子建文帝皇位后,迁都北京,大修宫苑,征调山东数十万役夫,徭役沉重。山东浦台县女子唐赛儿,举起白莲教旗帜起义,声震京师,多次大败明军,使得永乐皇帝疲于应付。明末浙江萧山县十七岁女子沈云英,其父为湖南道州守备,与张献忠大战,败死。云英率其父旧部,杀退强敌,夺回父亲尸体,代父镇守道州,得封游击将军。清朝嘉庆年间,湖北女子王聪儿,在丈夫齐林被清政府杀害后,接替夫君职位,指挥十万白莲教部众,两年之中,转战豫楚川陕四省,与三十万清军鏖战,朝廷为她,惊慌失措。 唐沈王三位女子都是三寸金莲,然而缠足并没有限制她们冲锋陷阵、杀敌斩将,更没有萎顿她们勇往直前,奋不顾身的勇气,却各自做出一番让男人汗颜,惊天地、泣鬼神的大事。沈云英死后两百多年,她的同乡秋瑾写诗赞她:“古今争传女状头,谁说红颜不封侯。马家妇共沈家女,曾有威名振九州……莫重男儿薄女儿,平台诗句赐娥媚。吾骄得此添生色,始信英雄曾有此。”我以为她是当之无愧的。 一千多年过去了。从南唐到民国,缠足的陋俗,终于在一九四九年,中华人民共和国建国后成了历史。现在,缠足的老阿婆已经所剩无几,她们正渐渐的走进生命的残阳里。今天,中国妇女的社会、家庭地位已经空前提高,但妇女解放的路还很长很长……许多困扰、损害妇女身心健康的丑恶现象并未绝迹。 明媚的春阳照耀中天,把小小山坞照得通亮。山上、水田里的农人已经收工,山村里的女人们开始烧饭了。我们挥手向90多岁的阿婆道别。她抱着玄孙女坐在门前的板凳上微微笑着,幸福洋溢在她饱经风霜的脸上。今天的子孙满堂,或许早已冲淡了她当年缠足时的痛感。 临别,我问她:阿婆要是现在有人要给你的玄孙女缠足,你同意吗? 不同意。现在,是新社会了。阿婆用她那没几颗牙齿,漏风的嘴很大声的回答。 说完,她忽然嘿嘿地笑了。三月阳光下布满沟壑的脸,笑得像是她家门前那盛开的桃花。
编辑:秦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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