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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家的土制甜酒曲是祖辈传下来的祖传秘方。甜酒曲是由三种植物配制加工而成:一是水竹叶,成柳叶状,它有退火、清热解毒的功能;二是青帝观,叶子似辣椒叶,整个看起来像一大窝野猪草,它能起到清汤的作用;三是红花草,似一棵树,叶子细小成圆形,每年春天和夏天,红花草上开满红艳艳的小花,非常漂亮,它能起到燥热、发物的功效。所谓的甜酒曲酿制出来的甜酒俗称“醪糟”,是人们生活中不可缺少的家常食品,甜而不腻、久吃不厌!它的功能和好处特多特大。比如:逢年过节家家户户都会煮上一锅热气腾腾的甜酒糍粑汤圆,象征着一家子甜甜蜜蜜、和和睦睦、团团圆圆;女人生了孩子后必须要用甜酒来煮成甜酒荷包蛋,每天吃了可以帮助月母子“发奶”;将甜酒曲捣成细粉末蒸鸡菌子或补药面,大人小孩吃了可以起到补血、开胃健脾、清肝养肺……记得在我很小的时候,每年到了六月(旧历)中旬,父亲和母亲就特别忙碌地为制作甜酒曲做着各种准备工作。只见父母拿着柴刀上坡去砍几大背柏树垭回来,而后将柏树丫丫摘下来,均匀地铺在三四个大簸箕里待用。第二天早晨,母亲从米柜里舀两升米(10斤),在自家的石磨子里碾磨成细粉末。父亲和母亲“推磨”,我和姐姐轮流“添磨”,父母亲两人各一边双手牢牢地把住“磨把手”并排站成“弓步”形,就开始前俯后仰地推动起来,好像在拉一辆沉重的马车。不一会儿,豆大的汗珠从他们黝黑的脸颊上像雨点般滚落下来,衣服被汗水染成两种鲜明的“深浅”颜色,朴实的笑脸上看不到一丝累痕。轮到我“添磨”时,由于人小个子矮,“添磨”久了,手会感到有些发麻,就跟不上磨盘旋转的节奏,一不小心,右手随时都会碰到“磨勾”上,手背被碰得青一块紫一块的。有时控制不住手抓米的“分量”,添多了,磨出来的米面就特别粗,父母亲就会耐心地停下来用棕扫刷将磨盘周围边上的粗粉面扫出来,重新一点一点的添进去碾磨,直到足够细为止。单是“推磨”就差不多要花一天的时间……第三天清晨,天刚蒙蒙亮。母亲很早就叫我们起床,分派工作。她吩咐我和姐姐到水竹湾那边的观音山上去寻早青帝观,只需十几窝就可以了;又叫父亲去屋后的池塘院子那边的坡上摘一背篓水竹叶;母亲一个人就在屋对面的田埂上采摘红花叶……半响功夫就“万事俱备、只欠东风”。母亲将三味植物中草药洗净后分批装进自家的“石碓窝”里,就像粽糍粑那样你一下我一下将植物叶粽成绿油油的熔浆后,将它装进木桶里掺一小半冷开水在里面搅拌均匀,然后倒进做三脚架上的过滤帕里摇晃好一阵,父亲和母亲一边摇啊摇一边嘴里哼着歌谣:“睡吧!睡吧!我亲爱的宝贝……”绿色植物酱就好像一个熟睡的婴儿静静地躺在“摇篮”里,不一会儿,就变成一团紧绷绷的绿色面团似的,直到“滴水穿石”还不够,母亲把它取下来就滤帕的边角将它捆缠成球形状,用力敲打、挤压……过滤出来的植物水看上去又青又绿,最后将米面试着倒进去反复搓揉,揉成面粉团那样拉得起“筋丝”,直到夜深……第四天凌晨,天边出现“火烧云”染红了半边天。母亲迫不及待地“号召”我们起来七脚八手帮忙搓曲子,父亲的第一道工序是分捏“头胚子”,以免搓出来的曲子大小不均匀,首先我们将米面胚子放在手心里搓成像小汤圆那么大的米丸子,放进事先准备好的柏树丫簸箕里,柏树丫能帮助曲子起到“收汗”的作用。一颗颗甜酒曲就像分布在地图上那些密密麻麻的文字,柏树丫好似地图上的一条条分界线。最后大功告成,真是人多力量大啊!然后母亲将簸箕端进屋里的阴凉通风处,三天后,曲子自然发酵,上面会长出一层淡淡的白霉霜,这时就会闻到甜酒曲的酒香气满屋飘散。最后将甜酒曲一颗一颗的从柏树丫上面轻轻地取下来放在另外的干净簸箕里,母亲将一个个簸箕端到对面坡上暴晒三四天后,曲子由原来的暗黄色变成乳白色,用手轻轻一捏就会变得粉碎。 每年新甜酒曲一出来,买曲子的人就络绎不绝。方圆几百里的人都晓得“老肖”的甜酒曲名不虚传。买曲子的人总是手上拿着一根棍子远远地站在屋后的坡上或对面的田坎上高声地喊道:“老肖,买甜酒曲!一升米放几颗?”母亲应声回答道:“要得,一升米放三颗,半升米放一颗半……”他(她)们不敢迈进家门口,是因为我家那条大黄狗一见人就像发疯似的咆哮个不停,母亲非常气恨它,有时把它栓在后阳沟的树上。那些买曲子的人才敢大胆地来家里坐坐,耐心地听母亲讲解酝酿甜酒的全过程,母亲虽然没有读过一天书,但是讲解起来真像一个十足的“教授”。母亲对人很贤惠,她不但心地善良而且还乐于助人!特别是对那些来家里买曲子的老、弱、病、残,她从来不收一分钱;对其它来家里买曲子的人,他(她)们说要买三颗、五颗或者十颗,母亲总是多多的附上一颗、两颗或三颗曲子,任意人家拿多少钱都可以。偶尔也有街上的副食店小贩前来家里批发上百颗的曲子,小贩精打细算只给母亲两分钱一颗,母亲也不和别人计较,总是以一副无所谓的样子笑眯眯地接待。 记得我家长年累月甜酒从不间断,母亲几乎每个星期都会做一回甜酒给我们吃。母亲不但是制造甜酒曲的高手,而且还是酝酿甜酒的能手,她做的甜酒看起来颜色雪白,甜酒紧绷绷的一团在瓦缸钵里团团转,甜酒水清澈见底,吃起来清甜、香浓、爽口、化渣。吃多了脸红红的感觉有点发烫,还感觉有些微微醉意……有好多次,母亲刚酝酿好的甜酒一端出来,二哥就迫不及待地用手抓一坨津津有味的吃起来,母亲赶快舀一瓢凉水倒进去,等两个小时后,甜酒很快又发酵了,甜酒水自然甜如蜜。还未等母亲倒进锅里烧煎,就被我们几兄妹偷吃了个精光。那时的我们嘴巴特馋,母亲对我们这群“馋猫”很无奈,她想了一个办法来吓唬我们说:“生甜酒吃多了屁股会脱肛”,吓得我们再也不敢偷吃生甜酒了。从那以后,我们都会很自觉地等母亲把甜酒烧煎好了再给分给每人一碗……那年春天的一个下午,我家里来了两位陌生的“远客”。那女人看上去约三十出头,她的女儿大概七八岁的样子,衣衫简陋、满脸脏兮兮的如同刚从煤矿里爬出来似的。那女人说她来自河南,因为她们那个地方遭了洪灾,家被洪水淹没了一无所有,所以出来乞讨点钱和粮票拿回家盖房子。母亲打发给那女人两角钱和二两粮票后,她又说她们饿了,已经有一天多没有吃饭了,母亲赶紧到厨房拿碗在锅里舀两斗碗热气腾腾的红薯干饭和一大钵钵蒜苗炒酸萝卜端到桌子上叫她们吃,母女两狼吞虎咽。吃完饭后,天渐渐黑下来,那女人又开口祈求母亲道:“大姐,能不能让我们在你家住一宿……”“好吧”母亲回答道。母亲回屋给她们母女找了些里里外外的旧衣服,还烧两桶热水带她们到后阳沟去洗澡。转回屋里,父亲狠狠地丟给母亲两只“白眼”;一向调皮的二哥嘴巴翘起老高,他大声地嘟嚷着:“妈,你咋个叫‘叫花子到家里睡觉嘛……”那晚,我和母亲以及姐姐挤在一张床上,母亲把我的那张单人床腾出来让她们母女两睡。她们很少说话,可能有些疲倦,也许是出来流浪太久了,很少像这样舒舒服服、暖暖和和的睡个安稳觉。第二天早上,姐姐很早到生产队种蘑菇去了。母亲就叫我起来烧火,她将一钵甜酒倒进锅里,还打了两个蛋在里面煮成荷包蛋,舀给那母女两一人一大碗。那女人吃完说道:“大姐,太好吃了,我从来没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谢谢您……”那女人忙点头拱手作揖道谢,母亲进屋拿旧报子给那女人包了四颗甜酒曲,并告诉她酿制甜酒的每一道工序后,热情地护送她们母女两到对面坡那边的马路上……母亲回来时,村里的人就议论纷纷。我家上面院子的大婆婆耳朵特尖,不知是什么风把她老人家吹来了,她拄着拐杖着急地来我家里咬牙切齿地骂道:“砍颈子的老肖,叫花子都留到屋里歇,你脑壳进了水啊……”一会儿,对面院子的苟二老婆婆撇着嘴巴也过来骂道:“啧啧……啧啧……哎呀!背时的老肖,讨口的乞丐你都留到家里来住,你真是……”下面院子的叔伯又走上来笑嘻嘻地嘲笑母亲道:“嫂子哎,你真傻,还“引狼入室”呢!你家里要是遭了贼娃子看你怎么办!”骂得我母亲就像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一样,众人越说越有劲。就连不说话的父亲也跟着开始吵母亲,这时,母亲大声地反驳道:“叫花子又怎么了,叫花子也是人,没有你们说的那么严重,你们要是像她那样落难了,没有人帮助,看你又怎么办?”说得大家哑口无言,纷纷走开了。当时,我觉得母亲是多么的伟大啊! 有一年夏天,登云韩家湾王大娘的媳妇坐了月,生了一个闺女。她说自己不会“拍”甜酒,就过来请母亲去她家里“拍”甜酒,母亲带上自家的甜酒曲,顶着烈日和王大娘一路去她家“拍”了一升米(5斤)的糯米甜酒,母亲一身汗流浃背,临走时还小心翼翼地嘱咐她别忘了该什么时候取甜酒。大约两个月后,王大娘和她的媳妇抱着孙女来上街,碰到我母亲时,王大娘感激不尽夸赞不已道:“老肖,谢谢您‘拍’的甜酒好得很啊!您看我媳妇的那两个奶子胀鼓鼓的,孙女有吃不完的奶水,快看,小孙女长得白里透红……” 记得有一年秋天,落叶飘尽。下面院子八十高寿的满婆婆(叔婆婆)生病瘫痪在床上半年多了。在临死前的头一天,母亲去看望她老人家,满婆婆含着泪有气无力地拉着母亲的手说道:“老肖,我想吃一碗甜酒啊……”我母亲立即赶上来,舀两汤瓢甜酒在锅里烧煎好给满婆婆端下去,满婆婆将那碗甜酒干干净净地喝完后,她高兴地闭上眼睛睡了。第二天晚上,满婆婆面带微笑安详地离开了人世……还记得有一年冬天,大雪纷飞。石马猪市坝陈大爷家的母猪下了一窝崽十二个,陈大爷的老伴由于下肢瘫痪,行动不便,已失去生活自理的能力。大清早,陈大爷就来我家买甜酒曲,并邀请母亲去帮他家“拍”两升米的粘米甜酒,母亲放下手中的农活,安顿好大一个小一个的儿女后,不畏严寒和陈大爷一起步行十多里路来到他家里,陈大爷的老伴见到母亲热泪盈眶,她紧握住母亲的双手说道:“老肖,你真好!你真是个热心肠的人啊……”母亲抓紧时间顺理成章帮陈大爷家“拍”好甜酒后起身告辞,陈大爷从兜里摸出两元手工钱追了母亲两里路,母亲一边挥手一边朝前奔去……有一回,父亲和母亲到石马猪市坝去赶场买小猪仔,正好偶然看见陈大爷在卖他那十几头白胖胖的小猪仔。陈大爷激动地拉住父亲的手并竖起大拇指夸耀母亲道:“老肖的曲子好啊!老肖“拍”的甜酒特别甜啊……你们看我的小猪仔没有一个被饿到奶的,都长得又白又壮……陈大爷主动问母亲要买几头小猪,母亲说要买两头呢!只见陈大爷迅速伸出双手一边手抓住一头小猪的双腿放进笼子里,小猪被吓得高声尖叫。陈大爷一边称重一边爽快地说,人家卖两块八毛钱一斤,你们就拿两块七毛钱一斤吧!父亲和母亲看着那两头可爱的小猪仔高兴得合不拢嘴……如今,改革改变了一切,科学发达了,人们的生活水平提高了,物质生活得到满足。无论是在大街上的副食店或大超市,货架上现成的瓶装甜酒和散装甜酒琳琅满目……而今,老父亲已去世了。母亲年事已高,一个人力不从心。我家的土制甜酒曲在我们这一代也许将要失传了,但关于甜酒曲的许多往事会永远铭刻在我的脑海里。
编辑:秦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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