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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一个喜欢听故事的人。
一段被铭记于心且能被徐徐将出来的故事，就像一阵阵飘渺悠悠的琴音，奇妙地触动着人的精神和情感。似乎时间与空间错乱，体验到他人埋藏的过去。因悲伤而悲伤，因愤怒而愤怒，因欣喜而欣喜，因无奈而无奈。
所以我寻找着有故事的人。
好的故事不应被遗忘，我是他们最合适与忠诚的倾听者，在我面前，他们愿意毫无保留地把记忆翻回那篇最褶皱泛黄的扉页，然后变成一个出色的故事家，直面过去，为我讲述自己深切的故事。
欲红楼。这是名声传遍江南的风月场所，男人听过想过流连忘返的胜地，富商，名门贵公子，江湖中人结伴逍遥的不二去处。对此江湖中早已流传着“一夜一醉欲红楼，一生做鬼也风流”的趣言。
找到林子歌是在欲红楼西楼三楼的单间里。
屋里很简单。一个男子，一个女子，一张圆桌，一盘水果，一壶酒，一些酒具。
林子歌怀抱一名打扮妖艳的女人。女人衣衫半解娇娇细笑，剥好一颗晶莹的葡萄两指夹着，林子歌一口将葡萄和手指含下，哈哈大笑，似乎对这种男女之间暧昧撩人的游戏乐此不疲。
我叹了口气，撩开珠帘走进房间。
林子歌停下动作，有些诧异，这间单间他几年前已经长久地包了下来，除了他之外不可能会有其他客人被安排进来。一个陌生人突然闯进确实不合乎常理。但他没有因被打扰兴致出口呵斥。
我在林子歌对面坐下，自顾自地倒了杯酒一饮而尽，还是压抑不住心底的兴奋。
眼前的林子歌，虽然在欲红楼的花丛中风流了几年，眼角堆起了几分疲惫，面色是被酒色掏空身体后的苍白，此时严肃的面容下，仍能看出残留的大家公子的气息。
这会是个好故事。
“想不到林家公子游戏欲红楼多年，气度依然不减，看到有人这么失礼地闯进来，竟然没有生气，我很意外。”我盯着林子歌，开口。
林子歌淡然一笑：“我早已不是当年的林家公子，何况如今已经没有林家了，这点想必天下人都知道，阁下与我没有任何交集，又是为何而来？”
我看了看他怀里娇艳的女子，林子歌会意，示意女子先出去。
待得房里只剩两人，我开始紧紧注视着那双眼睛，想要看出点什么。
“好了，有何事快说，不要耽误太久。”
“我是来听故事的。堂堂林家公子，当年可是一身正气，被誉为君子般的人物，如今却成为了欲红楼这种烟花之地的常客，其间定有不为人知的故事，江湖中虽有些传闻，但我还是想请公子亲自解惑。你知道，我喜欢听人讲他们的故事。”
林子歌平淡的表情变得不自然，缓缓说道：“原来是夜中人，可惜你找错人了，我这人没什么故事。”
“我这人听了很多故事，有故事的人一眼就能看出来。”
两人对视着，良久的沉默。
“可不是每个人都愿意讲出自己的故事，也不是每个故事都能讲得出来。”
“不，我是最合格的倾听者，你会讲出来的。”
林子歌眼神中的淡然终是逐渐消去，瞳孔无神恍惚，像失去了魂魄。
“来，回到你记忆深处，不急不缓。”我轻轻地说，指引他重新抚摸那段过去的记忆。每个有故事的人，都需要我这样让他们忘记身处的环境和时间，全身心投入回忆中，才能讲出最动人心的故事。
恍惚消散，林子歌的眼神里似乎开始流动欣喜快乐的神采。
林家是江南地区的名门望族。林家公子林子歌自幼才情出众，气质不凡，江南人都是知道的。
故事开始于一次偶然的游会。
他遇见了一名同样优秀，卓尔不凡的女子。
子歌关注着女子优雅的谈吐，异于众人的才情，落落大方的举止，才发现原来还有这般令人佩服的女子。
她叫沈小庄。江南深具威望的沈家的小姐。秉承江南水灵之气，家族良好教育下长大的小庄知书达理，秀似一汪江南的碧青湖水，又似那亭亭而立一枝荷花。
子歌被这汪湖水这枝荷花吸引了。
好在一切都很美妙。
林子歌怀念的眸子里颤动着，想来故事的开头美丽至极。
那确实是子歌一生里最璀璨绚烂的时光。也许温度不会更宜人，阳光不见得更温和，绽开的花朵不一定更娇柔，但是，日子却因为一汪湖水过得更盎然，因为一株白荷更有了生意。
明媚的晴空之下。宁静旷远的湖畔。春暖花开的山间田野。琴瑟和鸣，一曲两曲三曲缠绵悱恻。诗词相赋，四首五首六首情意切切。朝夕伴之，间而不离，那是知音，亦是知己。
说到那些日子，我看见他眼睛里的平静安详。想来那时候他对其他事物已无欲无求了。爱情，竟然揉碎了一颗内心骄傲的心。
好在门当户对。
于是自然而然，水到渠成。
林家公子与沈家小姐订婚，两大江南世家将要成为亲密亲家，顿时成为了江湖中津津乐道的话题。对于两大家而言，这相当于找到了一个永久可靠的盟友，也是一件极好的事。
房间里突然陷入了沉默。子歌像是想到了什么，情绪起伏不定，喜悦，愤怒，疑惑，憎恨，痛苦，失落交替出现，然后归于平静。
我没有出口询问，心头有些复杂。我知道那些深藏的秘密将要揭晓，不由得吸了口气。当然，这只是一半的答案。
婚事将近，两家都开始筹备起来，宴请天下。
然，一切都成为了一个笑话。天大的笑话。
子歌忘不了那个场面。
由于前一天晚上喝了太多酒，沉沉醒来已是过了晌午。他揉着疼痛的脑门想去看看她怎么样了，却撞见了那一幕。她背叛了他。他很理智的看着想着，她确实是背叛，抛弃了他。
他内心的骄傲阻止了他打破眼前邪恶不堪的画面，只是默默转身离开。
于是那些美好日子孕育的花朵便随着一江春水向东流了，不再复回。
眼看日期快到，林家公子与沈家小姐同时失踪，没有丝毫消息，婚事只好暂时推辞。再到后来取消。
林家沈家沦落为笑柄。
林家公子林子歌，沈家小姐沈小庄之后消失在了江湖的视线里。没有人知道为什么，至少江南的人们众说纷纭，莫衷一是。
再到后来林子歌突然出现在了欲红楼，还成为了欲红楼的常客。有些人亲眼所见，有些人听闻传言，有些人暗自猜测。
对面的男人虽然早已将往日泡在了欲红楼味道浓厚的酒色里，天天洗刷浸没，我还是明白，此时将之拿出来后，他仍然闻到了一丝熟悉的异香，碧青湖水的悠悠之香混合一枝白荷的淡雅之香。
所以他的眼里泛着碎光，斑斑点点，碎碎零零。应该是克制了许多个日夜，多年未见天日的光。
不为喝酒而喝的酒真的没有酒味，多了分醉意。放下酒杯，我觉得此话倒有点道理。
“睡吧。”
看到林子歌苍白隐忍悲痛的无奈模样，只好让他睡一觉。明天他会醒来，今晚愿他做个噩梦。欲红楼颜色红的撩人，无法动摇他枯萎的心境，一个噩梦正好，也许就适应了今后年复一日般的苍白生活。
这就是他的故事，当然只是一半的答案。我知道真相可能并不简单。
带着隐隐残留的苦涩我来到了东楼三楼。
东楼很空，少了男人女人间调笑的话语，显得很另类。原因自是因为东楼的女子并不卖身，她们大都有一技之长，或是弹得出上好的音律，或是跳得一曲好舞，然而欲红楼这样的地方又怎分得清这些，东楼西楼的区分说不得只是在于给女人们蒙上一层纱，目的是为客人们的腰包。
袅袅琴音飘荡在整个东楼，低如空谷之幽幽，高似红楼之靡靡，恰恰扣人心弦。
一首曲子拖着长长的尾音结束，又好像仍在若有若无地回荡。楼里传来不少男人的赞叹声，然后接二连三地散去。
“在下想邀沈小姐一谈，不知可否？”看着台上抱着琴准备离开的女子，我感到眼角的涩意。
台上女子一怔，转过身。我看到她的脸色有种明显的苍白，透着怜怜之意。她的眼睛很黑，不是太亮，不知是不是因为眉头皱的次数多了，眼角看出几条细细的纹路。这些痕迹明显不该出现在一个韶华未逝的年轻女子身上。
“我只是来听故事的，你不必担心，不必拒绝。”看到她的疑惑，不等她开口，我接着说出来意，语气轻轻柔柔。在她对望我的瞬间，就不会拒绝我的请求了。
“沈小姐在欲红楼并不是秘密。为何在这里却少有人知道答案。”
抿着酒，我注视对面的沈小庄。小庄只是沉默。
“外界把当年的事当做笑话，可私下也在猜测缘由，特别是林公子来了欲红楼，你也不知何时开始在这里弹琴之后。”
“所以我来了。”
小庄苍白的脸绷得很紧，眼睛微眯，不停颤动。她开始沿着时间往回跋涉了，追溯那段过去。步子开头重，抬得不高，走得慢。直到艰难迈过那道坎，才变得轻松，甚至轻飘飘。
故事也开始于那个游会。
她遇见了一个男子，不，是那个男子来找她的。为的是刚才她即兴赋的一首诗。
小庄听着男子对自己还算满意的这首诗的见解，深入而特别的分析，不得不承认稍稍改动后更有韵味。她又发现他讲话的时候自信而谦然，很有味道。
他叫林子歌。她听过他的名字，原以为江南人对他的赞赏只是夸大的传言，没想到他真的满腹才情。
之后他频繁地来找她探讨文学上的问题，赋诗作词，又或者切磋琴艺。他的言谈举止充满了某种莫名的东西，让她感觉到了与三月阳光相同的温暖，因此很享受，渐渐又习惯了这种享受。
小庄的脸上突然浮动起几抹红晕，与苍冷的白色形成鲜明的对比，看着有几分怪异。想必那种幸福在心里甜甜如蜜。
故事进展的很好。顺风顺水。因为郎情妾意。
订婚是美妙动心的，仿佛世界都迎合你的心意。
所以背叛是痛彻心扉的，仿佛全世界都背离你的心意。
回忆走到了那个坎。苍白还要胜过苍白，显得又冷了几丝，看着就好像不一般的疼。
“连他这样的男子都是这样的吗？”我听见了小庄自言自语的喃喃声，夹杂着柔弱的哭音。
她亲眼看到了他的背叛。她想可能是看错了，又或许是梦，可事实说明眼前一幕的真实性。
没有哭没有闹，事实揭穿也是事实，那就没有必要，离开是最后的骄傲。
后来婚礼推迟，取消。后来不知什么时候她来到了欲红楼，也许是想看看这些男人们的丑陋嘴脸，也许这样心底会有报复的快感。
猛地灌一口酒，甩了甩头，努力地从故事中回过神来。小庄依旧沉浸在复杂的情绪里，讲完后便久久一言不发。
我知道，在欲红楼暧昧的夜色里，故事就这样结束了，至少在他们眼里，故事就是这个模样。而在我眼里，故事很残忍，两个人都目睹了彼此对对方的背叛，那么其间必定是有问题的。说来简单，但因为他们的骄傲，又变得复杂。
后来，我又继续寻找着有故事的人，听着一个又一个的故事。直到有一天，我竟然在故事里听到林子歌沈小庄的名字，再次记起那晚我在欲红楼听过的两个相似的故事。
这个故事我只隐隐约约听了个大概。因为三个故事纠缠着影响我的思绪。
他是被组织专门从小培养长大的，熟读诗书，多才多艺。
因为有人要对林家动手，他作为一枚隐藏的棋子，接到任务后与林家公子结识获得了信任。然而他竟然也爱上了那个女子，甚至痴迷，可惜女子已有意中人。
婚礼前不久，恰巧上头传来命令，要他出手破坏林沈两家的联姻，刚好附和他的想法。于是他设计了这场背叛大戏。他很了解他们，知道事情一旦发生根本无法挽回，两个人之间将不会再有任何纠缠。
可惜，最后他也没能得到想要的回应。
三个人三个故事，终究还是一个故事。简单的爱恨，复杂的情欲；简单的故事，复杂的人心。
我还是了解了全部，对此没了疑问。
我不知道是否应该把一切缘由说出来。我本就只是个旁观者，有什么理由参与进这个故事呢。况且知道了真相又如何，五年前他们已经感受了背叛的痛苦滋味，跌
跌撞撞走到如今的不归途，一旦发现原来一切是个错误，不是彼此背叛了对方，而是自己背叛了自己，他们那么骄傲，这个故事又会如何写下去？
这个故事在我心里是一种结局，已经结束了，让人觉得难过，在他她的身上又是另一种属于他们的结局，还要持续余生。
他还会继续成为欲红楼的常客，与不知多少女人夜夜笙歌。她也未老去，余韵犹存，还能在欲红楼卖着面相，弹几年凄楚的琴。也许偶尔他们会隔楼看到彼此一眼，眸子对视的瞬间记忆翻飞，怀念，痛苦，平淡，麻木。
他不可能抱着看望旧友或找女人的心态去东楼找她，她也没有任何理由去西楼。这叫相持，也是无奈。
白天黑夜交错，故事还是会被翻开回忆。有些美好，有些残忍。
听故事本身是件迷人的事情，可过后免不了万般思绪，人生百形世事千态，故事如此为我展现了这一切。
江湖人称我为夜中人，知道我神出鬼没，到处让人讲故事，而不知其所以。可我真的只是一个喜欢听故事的人。
编辑：秦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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