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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当我看到学业、仕途、家庭等一路春风的人,我就在想,同为人类却千差万别,世间怎么会有那么多的可怜人? 暂且称这两类人为“得意人”和“失意人”吧,这种失意或者得意不是一个时间段内出现的,时间段内的话倒是可以让人心理平衡,这种得意或者失意伴随着一个人的一生,一世,甚至延伸到他的后代。 得意人的辉煌与腾达,失意人往往难以望其项背。 那日,我在楼梯口碰到一位头发凌乱的妇女,看她的打扮十有八九是农村人,她身上有我老家人初入大城市的不安与紧张,或者说是迷茫,这种感觉多年前我也有过,而这种感觉带来的记忆一直跟随着我,深深刻在我的骨子里,似乎带着一点说不清的狂傲感,怎么也拔不出,我想这不应该是自卑,因为我从不胆怯地告诉别人我来自农村,这应该是一种感叹,对过去岁月的纪念,觉得那样的日子确实苦了些,没办法操纵了些。 她脸部发红,是那种被西北高原上凛冽的狂风掠过的那种红,不好听得说就是红得发紫,除了红色还带有黄色,那是一种古铜色的黄色,就像年岁久远的发黄的铜瓢那样的颜色,磕碰得多的地方颜色亮些,磕碰得少的地方颜色深些。红色和黄色,就这样不搭配得镶嵌在她的脸上,一块接着一块,没有任何逻辑得排列着,怎么也找不出城里女人脸上的细腻与白皙。 或许是久经了风吹雨打,她皮肤看起来硬邦邦的,而这种硬邦邦,我远在农村的父母脸上也写有。这个女人额头上的皱纹似乎不是一条一条的,而是一堆一堆累积起来的,皱纹之间的空隙大到可以看得一清二楚,似乎顺手就可以塞个细细的卡子进去。 电梯还没来,我在等,她也在等,她抬头看我,却不说话,我朝她微笑,我贸然开口可能会吓到她,或者说叫她感到不适。我们单位裙楼边有个家政公司,经常有人上错楼到我们单位来问路。 “电梯还不来,估计这会人多”,我自言自语,也是想和她说话。 “这咋下去呢,我等了很久了,楼梯在哪”?她显得很急,一边看我一边拿紧手中的提包,就是农村人提的那种布兜兜。 她不会按电梯?我这样想!坏了,我们这层的电梯有时会失灵,按了按键却不停,第一次来的人都不知道。 “楼梯在这边,走楼梯能锻炼身体呢”,我接着她的话说下去,并转头看着她走到楼梯边。 “姑娘,卫生间在哪?我快憋不住了”。她之前的警惕感似乎放松了些,显然是在向我求救,要不怎么会喊我姑娘?“姑娘”,听起来多么亲切,还好我还没嫁人,担得起这个让人温暖的叫法。 我带她去卫生间,其实离得很近,但是她肯定没找见。说是卫生间也没有明确标示,猛地一看让人以为是水房,卫生间门口没有男女之分,我们这个楼层的人都知道这个情况,外人来了都会询问,我刚来时也很纳闷。 我发现了一个细节,突然让我心生暖意:她把手里的兜兜靠在卫生间外面的墙壁上,而楼道上只站着我,此刻我距离这个对她来说是宝贝的兜兜最近,尽管这个兜兜对我来说可能是一文不值。 她出来了,满脸畅快,就像是久呆监狱的人重获自由一样,终于看到一点欢喜了,看来憋尿的感觉真是不好,不顺应自然规律的事情,能有几个叫人舒服? 我想我们之间建立了可以谈话的信任。 “阿姨你这是要去哪”? “我找家政公司,我是户县人,培训完找点活干,电视上说是在这呢,我找不见”。我没问她你是哪里人,而她,把我当成了放心的倾诉对象。 于是我带她去家政公司,还好赶得上报名,不巧的是她所学的内容过两天才开课,今天算是有点白跑一趟的味道。 她在里面报名,我在外面等她,听她说话的语气,应该还是个利索人,一问一答都算是准确,在城里不比在农村,哪能什么都是轻车熟路的,更何况是刚进城。 “姑娘哪里有便宜的旅馆?十几块钱一晚上的,我这来早了得花不少钱呢”,她有点失望了,开始翻她兜兜里的东西。 十几块钱的旅馆我还真不知道哪里有,她说有个亲戚在南郊,但是她不认识路。我倒是认识一个租床位的人,不是很贵。 她对周围的一切都很陌生,东西南北一点也分不清,于是我给她说方向,告诉她标志性建筑。 路途中,不知道什么时候她从兜兜中掏出苹果来。“姑娘吃个苹果吧,解渴呢”! “阿姨我不吃,你吃吧”。我怎能不知道,把石头背到山上的人是在拼命地节俭,最大限度地省钱,不到饿得撑不住谁舍得拿出来吃?那兜兜里随便拿出来一样东西都有大用处,糟蹋不得。 “姑娘你吃啊,都是自家的,没花钱”,她说着拿起苹果在自己的衣服上刺拉拉擦了几下子,苹果一下子擦得亮堂起来。 “姑娘你吃啊”,她似乎在哀求我,一而再,并且一直看着我。 这次,我赶紧接过她的苹果,我并不介意她这样洗苹果的方式,在老家收苹果,我也经常这样子开始吃苹果前的工作,我心疼这个苹果,这就是她的口粮。可是,我若不要她的苹果,她反而会心生疑惑,这就是她的心意。 “阿姨你一个人来的吗”?我早知道这样问会让她伤心怎么也不会开口。 “哇,哇哇”,她一下子坐在地上哭起来。 我很害怕,大街上的人会误以为我拿了她的东西或者欺负她。 “好娃呢,没办法说,日子难过啊”,她开始把兜兜里的东西倒在地上。 有证明,村委会开的贫困证明,我知道有这个培训是免费的;有猕猴桃、苹果;还有一塑料袋的馒头,要知道这么热的天,馒头过夜都会发霉;再下来有一个纸袋子。 她打开纸袋子的那一瞬间我心里慎得慌,不祥的预感似乎就在眼前。哗啦啦,她倒出一大堆照片来。 照片有黑白的、有彩色的,大小不一,形状不一,最大的是张黑白照片,这是“老人”才用的照片,“老人”在农村有去世的人的意思。 我不敢说出心中的猜测,更让我想不到的是她从中抽出另外一张“老人”的照片,那看上去还是一个十几岁的孩子,白白净净,眉目清秀。 我彻底懵了,大脑一片空白,不敢大声呼吸,她坐在地上翻来翻去,我蹲着一动不动,我不敢问她什么,也不敢再往下想,更不敢看她,我开始后悔,后悔自己嘴真贱。 “娃他爸得癌症死了十几年了,这是得病死了,我就是不能接受也能理解啊,娃好好的掉到水库里淹死了,我怎么给他爸交代呢”,她一直在哭,但是没有眼泪。 “没了男人,人人都敢欺负我,地被邻家多占了,村里有啥政策也享受不上,低保轮不到我家,人家还笑话我不招个男人养家,我是怕对不住娃他爸啊,他爸在世时我们过得那日子,谁不羡慕啊”! 我心里像拧了一股绳,不知在和谁较劲,想说什么却不知说什么。我这才看清她的手,皮松得没了样子,还带几道挂有血印的口子,血没流出来,裂口却很深,这应该是常年湿手出门遇风了。 “娃学习成绩好,我就等着娃争口气上大学呢,谁知道没了,天杀的人活不成了”,她哇哇大哭,依然没有眼泪。 “给女儿招了个上门女婿,谁知女儿腿摔瘸了,女婿屁事不管,一天就知道胡混,日子没盼头了”。 她说完不再哭了,一边整理一边补充说,“我眼睛坏了,不会流眼泪了,娃他爸走了,我把眼睛哭坏了”。 她开始整理照片,一张一张按照大小排列得整整齐齐,有了褶子的照片她摸了又摸,无奈刚摸平了又起了褶子,完了还不忘拉紧袋子的边缝,收拾好东西她拉着我站起来,这会儿她比我坚强,我还没从她遭遇的打击中缓过神来。 “有啥法子呢,我还要挣钱管女儿呢,我叫她在家学刺绣,也掌门本事,别人笑话咱,咱不能自己笑话自己,自己的苦自己还要受,谁让老天没收咱的命”。 谁让老天没收咱的命?我惊讶她说出这样的话,这何尝不是一种见素抱朴的观点,人人都有这样的意识,怎么还会有人去自杀? 我为她难过,中年丧夫,老年丧子,女儿遭横祸,人世间的苦难她算是遭变了,日子真是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 “阿姨,我们去吃饭吧,我饿了”,我想带她去吃饭,陌生的城市,我不想再让她感受孤单。 “不了,孩子,我儿子在的话也像你这么大,我一时没崩住让你见笑了”,她恢复了报名时的利索。 “我就在这附近住,很方便的”,我说着便拉着她的胳膊要带她去。 “真不去了,我现在认识路了,我要去我亲戚家,他叮咛我来了要打电话呢”,她用力地挣扎着,脱开我的搀扶。 她或许是一个要强的女人,不小心在我面前露出自己的脆弱,毕竟是陌生人,她不想我了解到她太多的东西。 “那我送你去车站,你看行吗”? “那行,你送我”,她说着又塞给我两个猕猴桃。 她要等的车很快就来,在她上车的那一瞬间,我也上车了。 她惊讶地看着我,动了动嘴却没说出什么。 “我下一站就下车,懒得走路了”,我以飞一样的速度将公交卡刷了两次。 临下车时,我跟她道别,并悄悄将她给我的水果放到她的包里。 我不在下一站住,所以还要绕路走回来,一路上我思绪复杂。这个女人的命运跌宕起伏,一直在跌,从没见涨,她可怎么过活。 后面的几天,我陆续几次去过家政公司,但都没有见到她,我说找户县来的妇女,报名老师说人很多,问具体名字叫啥。可惜,我也不知道她叫啥。只知道,她是一个没了丈夫的寡妇,一位失去儿子的母亲,一位受生活折磨的农村女性。 或许,她也不想我见到她。后来,我也不再去找她。 事情过去一年多了,我总在想,一个人的困难,这个女人的苦难,到底有多深?现在,她还好吗?一切,可否有转机?那个说“谁让老天没收咱的命”的阿姨,你在哪里?
编辑:秦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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