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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我在秦岭山中跋涉数日,寻访一个“有思想的”知青部落。在一个名为三要的地方,我碰见了一个人。他唱《走西口》,唱哭了一村子男女老少。 我不得不停下脚步,审视这个歌者。 他是个低矮的男人,长着一张瘦骨嶙峋的脸,两个颧骨高耸,眼珠子向外凸着,猛一看怪吓人的。 于是,便从一位老乡口中得知,那个“有思想的”知青部落就存在于此。当年那个伴随牛奶一起从山林里汩汩流出,滋养着整个知青界的牛奶场已是人去林空。那些挤奶的“有思想者”们已经出山,有的成了学者,有的当了专家。 他是个流浪歌手,也曾是部落中的成员。没有固定住处,蹲过牛棚,坐过监狱,身体由于过度摧残已经畸形。这里有他的亲戚,他常年来此养病。 据说当年由于他歌唱得好,能让一些动物着迷,于是被定为“牛鬼蛇神”。腿都让人打折了。手也不灵活,吃饭夹菜都不方便。以前他的一双手又细又长,能拉一手小提琴。现在看来是不行了。不过,牢狱之灾没有毁掉他的嗓音,他的歌声依旧动听。他一路沿黄河边唱来,他停下的地方,只要有歌声,水里的青蛙就会探出头来听。从他唱腔里唱出的每一首歌悲壮凄婉,人听着听着就会禁不住地落泪。 老乡的话如同歌者迷醉动物的歌声一样吸引着我。让我禁不住走近他,当晚就和他住在同一个小客栈里。 可一到晚上,他就呈现出无与伦比的安静。他沉默着,一声也不唱,让我丝毫没有办法领悟他在唱歌方面的天赋。他没心思给我表现吧。这个我不怪他,他瘦骨嶙峋的脸让我心生怜悯,而他喋喋不休的嘴巴发出的声音不是唱歌,而是唠叨。他给我唠叨情感性的细节故事。他说他躲在这个部落,就是想让她容易找到他。他坚信她一定能来。 他说的那个“她”在他语言的描述中活灵活现地展现在我眼前。 她是他插队时偶遇的某一县剧团女子。在一次文艺汇演中,他们俩合作的《走西口》唱哭了在场的每一位观众。在舞蹈表达上,她比他更注重风格与气质。她甚至能光着脚丫在田间地头一连舞蹈数小时不停歇。 在他的单身牢房里,她偷偷用舞姿抚慰他,那是他们俩独有的语言。在那个特殊的年代,只有他们俩才能懂得其中的真谛。不过自从他被绑,拉进刑场假枪毙后,她就再也没有出现过。他说她一准被吓着了,或者以为他已经死了。 说到这里,他稍作停顿,便坚定地转折:“我非常挂念她,你知道她在哪里吗?我很想见到她!”那不可遏止的激情与突然提高的语调几乎是叫出来的。他的眼睛愈睁愈大,两个眼珠子似要迸射出来一般。那种神情很快又变成了一种坚毅与刚强,如同决斗前的神态。 那一夜,我们俩男人抵足而眠。他一直捏着我被臭汗侵染的脚趾头,一夜都没丢手。 林区空气异常地好,我一夜无梦。黎明时分,一阵低沉的歌声让我在迷迷瞪瞪中睁开了眼睛。那是我一生从没听到的一种声音。它来自灵魂深处。超越了任何一种语言所能表达的情感。 我正在领悟其本质的时候,他突然停了下来,发问:“听说每天为你牵挂的人唱一百遍歌,她就会有所感应。你相信这一事实吧?”他坐了起来,目光盈盈,如柴般的手指紧紧扣住我胳膊。我的眼眶顿时盈满了泪水,憋得鼓胀鼓胀的。 我必须离开此地履行新的职责。我得离开他,心里顿时沉沉的,想不出安慰他的话,只是敷衍着,她一定能来找他。并承诺一定帮他找找他心目中长久牵挂的女子。 若干时日后,我还真的打听出了那个歌者心中的女子。而结果是我不曾料到的。她嫁了人,有了孩子,她对他的记忆几乎很模糊。或许,他在她心里只是她在舞台上的一个搭档,戏演完了,幕就谢了。而他一直没走下舞台。 他是否还在唱着人生的独角戏呢。或许依然藏在秦岭的密林中看星星,秦岭天空里的星星,格外的明亮,格外的大。而属于他的究竟是哪一颗呢?
编辑:秦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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