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喊了他四十年的爸爸,我发现我是最近才真的懂了他。 这段时间经常往家跑,一部分是山里的秋色迷人,一部分是对二老的牵挂。今天有些雾蒙蒙的,我到家的时候,爸爸正在揉面,他说要包饺子吃,让我吃完了再走。我一边将买来的吃的用的告诉他如何归整,一边说,不能在家吃饭,要回家忙饭给君君吃。他有点失望的“哦”了一声,然后放下手里的活计,说一些最近家里发生的事情。然后不自觉就把话题扯到了我的女友怡的身上。 我一直很感激怡的主要原因就是她的出现直接改变了老爸。爸爸现在的神情很安逸,眼睛里流露出少有的温情与满足感。他告诉我:“你一定要对你的朋友好,他们俩口子都是好人。”爸爸很少这么投入地去说一个人。当他说起怡的时候,眉间是舒展的,神态是安逸的。这么多年,这个家经历了很多风雨,有着傲骨的老爸,一直都是这样孤独而骄傲的行走在坎坷的人生路上。一辈子,爸爸最忌讳的事就是求人。他从来不会为了赢得一点蝇头小利而去讨好谁,他固执地用自己非常理性且高傲的心去触摸这个社会。 我曾说爸爸是跌落在田间地头的落魄书生,空读诗书少人论,满腹经纶无人识。怡说她懂爸爸,她能洞察他身上与生命相依偎的傲骨。她说在这个村里他是难找到聊到一起的人的,所谓曲高和寡。怡说爸爸给她的感觉不像农民,他身上有着文人的气质。对这点,我不否认,在我的心里爸爸是聪明手巧的人。遗憾的是,他一辈子都没找到自己的位置,或许他一直都在不是自己的位置里做着不是自己的营生,难免有不平,不满情绪。 以前的我是不能理解他的坏脾气,每当他对当下一些现象不满时,不管碰到谁,只要聊到敏锐处,就连他那白色的眉毛都会倔强的站起来。这么多年,全家能跟他理论的人,也只有我了。而如今怡不光能和他理论,而且还能从心里说服他,这点很不容易。 爸爸聪明,这是全村公认的。爸爸小时候贪玩,而且总能玩出花样,在那个苍白的年月,他的“业余生活”可谓精彩,同时也给那个年代的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爸爸记性奇好,小姑姑说像奶奶。爸爸手巧,很多物件他看一眼基本就能临摹出来。爸爸总说造化弄人啊,倘若不是那个红领巾的故事,他怎么会是现在这个样子呢?至今他都能形容出当他知道自己的作文写走题后的心情,他说就像人在悬崖边一脚踩空了一样。倔强的爸爸那年中考是自己独自一个人,抹了一把绝望的泪走回家的。 爸爸高兴的时候就会跟我们说他上学时候的诸多故事,他说他是全班里最调皮的学生,也是所有学生里最忙碌的一个。他每天惦记的事很多,每次上学的时候,他兜里一定是装着三样东西,一是弹弓,二是一种夹兔子的工具,三是玻璃球。再幸运点就是跟村里人淘来的古书,他说每天他都是提着弹弓一路瞄准那些树上的麻雀,时不时“射击”一下,收获好的时候放学回家就可以吃个火烧麻雀了。为此爸爸练就一手好“弹工”,不说百发百中,也基本不落空。一路上他还得思量哪儿是兔子喜欢出没的地方,找准了,就会把那套兔子的工具下好,然后才走到学校里去。老师上课的时候他通常很安静,爸爸说他认真听课的时候不多。读书的桌子上有个很大的洞,那是他挖的,那下面可以放一本古书。老师上面讲,他在下面看,一节一节课就这么在爸爸的“认真”中度过。下课的时候他就找人跟他弹玻璃球,他弹得准,很多同学的玻璃球都流入了他的口袋。 放学时,他比谁都积极,惦记他那套夹兔子的工具,还惦记树上的鸟,所以他基本都是走得最早,到家却是最晚的一个。就是这样一种状态下,每当大考前几日,爸爸才收敛下顽皮的心,认真的看几眼书本,也就是这几眼,他通常都能考到五分,这让老师都拿他没办法。所以到我们长大的时候,他从来不监督我们写作业,他总是认为,会玩的孩子才会学习,整天趴在书桌上,不见得就能学进去。再后来,农田分配到户,在我们还没长大的时候,就得分担家里的体力劳动。枯燥的劳动会让我们生出抵触心里,这时候的爸爸就会拿出他的绝招,那就是讲故事。小的时候对我来说最大的乐趣就是挨在他身边,做着农活,听他津津有味,抑扬顿挫的讲《红楼梦》,《三国演义》《三侠五义》还有《西游记》《聊斋》等等。小的时候爸爸在我的心里如同一个待开发的矿山,我总是认为他那颗脑袋里很神奇,随时随地都能翻出宝贝,我也是从那时候对爸爸多了几分崇拜和尊敬。 慢慢的我们长大了,爸爸的脾气也越来越大。他不喜欢做农活,到学会了泥瓦匠的手艺,在我们远近的村庄里,他很出名。我们现在老屋的照壁至今还保留着爸爸的手艺,整面墙是爸爸亲手砌的,用的石头就是普通的石头。而砌得却像被打磨出来一样平整,那些钻眼,极小极其有规则,如同自然天成。现在的我经常调侃爸爸说,这是他留给这个老屋最值得炫耀的资本,我说将来无论如何我也是要留下这面墙的。 再后来爸爸跟我生活在一起,接触太多的老师,他们也都跟他很投缘,而且所有的人都说这老爷子不像农民,想跟他理论个事,你得做好疲劳作战的心里准备,一般情况下你很难用语言打败他。 再后来,爸爸老了。曾经的盛气凌人,曾经的豪情万丈,也逐渐低到尘埃中。其实我是知道的,爸爸对他的人生一直是不满意的,这样的心绪导致他经常内心不平,而且总是无故发脾气。在一中住的那几年,他经常跟退休的老教师讨论退休金不平等的问题。每每都是争论的脸红脖子粗,他说:“教师退休了有工资,农民辛苦一辈子谁给过一分钱?你们一个月在家里坐着都要拿三四千,你知道一个农民每年的养老费是多少吗?跟儿子要两百都不好要啊!这是多大的差别?”每当说到这里的时候,爸爸的眼睛都是红的,他说农民也是辛苦一辈子,倘若没有农民你们吃什么?可是你看看农民的收入和他们的付出吻合吗?关于这样的话题,他们讨论的很多很多,乃至到最后那些老教师都说父亲应该做农民的领袖,再也讲不出任何有说服力的道理了。爸爸这时候的声音里总是透着苍凉,很深的挫败感,他说:“每天的太阳是农民背起来的,顶着阳光,用他们的汗水浇灌这片贫瘠的土地,然后还要把太阳再背下山,城里人谁能每天都看到日出日落?” 自从爸爸患上颈椎病后,当年的锋芒收敛了许多,他时常露出一种沧桑过后的苍白。每当面对他无助的神情,我有着深深的疼痛。怡说我总是有意无意的偏袒爸爸,她说她更心疼妈妈的淳朴善良。其实,在我的心里我是知道生活中妈妈远远比爸爸付出的多。可是,妈妈是简单的,很多大道理她并不懂,所以她会非常满足一点点的幸福感,也容易找到自己的快乐。而爸爸的世界里一直是孤独的,所以他所承受的精神压力远远超过了母亲,我想这大概就是我有偏袒爸爸倾向的原因吧。 而最近爸爸改变很大,这天,我们俩就坐在他亲手砌的照壁那里,他不时的问我这个那个,在他的身后我看到了一盆泥做的泥团,然后我清晰的看到那里还有一个新做的弹弓。我惊讶地问他:“怎么又拾起童年的玩具了?”他说:“闲着也是没事,打发时间吧。”然后就问我:“你的朋友送你的书读完了吗?”被他猛然一岔,我还没缓过神来,他接着问我:“他们两口的收入好吗?”我这才明白他说的是谁,告诉他当然好了,他们没有什么牵挂和羁绊,有一份非常稳定的薪水。爸爸欣慰的点头:“这就好,这就好。”说这话的时候他满眼里流露的都是温情,是我一直渴望的那种安逸与舒展。我很难想象这是我倔强一生的老父亲所流露出来的表情,他接着说:“倘若没有他们,是不会有人关注我的。她是我们家的恩人。”我有些震惊,爸爸居然用了“恩人”一词。可见这样一份关注不是钱多少的问题,而是对他争了一辈子的一种回报啊。 望着老爸那圆圆的、聪明的脑袋,白色的眉毛,内心有着无比的欣慰。似乎在那一刻我真的懂了他,争了一辈子,犟了一辈子,无非就是要一份被关注的温暖,哪怕仅仅是一点点的暖意,也足以抚慰他苍白的人生。 临走的时候我叮嘱他按时吃药,现在就要告戒自己,时刻保持平和的心态,积极而健康的过好每一天。因为我们都需要这个倔强的老头陪我们走更远的,更远的路。怡说,更喜欢看那老头那如菊花般的笑脸,所以爸爸,你要保持良好心态,你要经常微笑,你也许真的不知道,你的笑是多么美……
编辑:秦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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