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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年,我四岁,随二叔和哥哥一同去汉川老家拜年。拜年的过程很是匆忙,好像家里还有别的什么事情要办吧,急急走走地拜完了年,歇了一晚就要回去了。早上的乡村,薄薄的一层雪白,仿佛撒了一层盐粉,零散的爆竹声,在天空炸响,混杂着冰凉的雪花飘向地面。拜年的村民皆喜笑颜开,相互拱手贺年,踏着沉重的脚步在雪地里擦身而过。 已不记得当初是怎样从那个乡村离去的。印象里,仿佛是走了一天的路程,把白色的雪地踏成了泥浆,拔出脚,裤腿上全是稀泥。人感觉很困,脚又走得很疼。后来,二叔背着我,我趴在他的背上睡着了。醒来后,便听到“哐当”的声响,一列火车如长龙般停在面前。 火车的到来仿佛是心灵的暗示,于是此后的事情在我记忆中,就如挥之不去的云雨。云雨过后,才见一方晴天。倘若我走不出那片阴霾,或者最终遭雷电所击,就不会有现在的我了。 四处皆是人,黑压压的上火车的人,毫无秩序,叫声、骂声、哭声乱作一团。我是从二叔的背上遭人挤下来的。当时他可能因为拥挤而忘却了背上的孩子了,他只是在慌乱中死死拽着我七岁的哥哥,连吼带骂地上了火车。他们把我一人扔下了,即将把我遗弃在异乡的站台。我奋力哭喊,可是人群的喊叫声盖过了我的声音,他们根本无法听见。 我之所以能成为现在的我,是因为时常陪同哥哥一起去火车站玩耍。火车站似乎离家是很近的,火车的轰鸣声时常在耳畔响起。可是事实却并非如此,从家到火车站,是隔了几条街道的,需要走半个多小时的路程。去火车站只是为了默默凝视那条长龙,暗自询问它为何会发出巨大声响,看它如何盖过眼前的天空,又怎样在天边销声匿迹。当我看到长长的站台,轨道上斑驳的石子,挥舞小旗的车站职员时,这所有的画面,便在我的记忆里刻下了永久。我时常听到火车从我们这座小县城里穿梭而过拉响汽笛的声音,我还能清楚地分辨出那里飘来的每一种气味。可是在这一刻,在迷失的一瞬,它们却模糊不清了,在我的脑海里飘飘荡荡,仿佛时间的秋千,只是荡来匆忙和飘渺。我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弱小和害怕!在这遥远的路途中,在冗长的火车前,在许许多多的面孔里,尽管面前的这些,与往日有着很多的相似之处,但却全是陌生的,连同气息也是陌生的。 我幼小的身体被挤在人群之中,使我呼吸困难。后来我发觉哭喊是毫无用处的,就开始了拼命往前挤,跟着人群往火车车门的方向挤。可是,人太多,加上我的劲太小,根本没有任何缝隙可找,行动十分艰难。挤着挤着,伸出脚,我就要踏上火车的车门了,但是脚又被后来居上的人挤了出来。只听得火车一声鸣笛,马上就要出发了。我一看势头不对,急中生智,赶紧抱住一个人的腿,随着他吼吼挤挤,好不容易上了车。 前脚上火车,后脚刚一进门,车门就给关上了,紧接着火车开动了。火车上比外面要暖和许多,但空气混浊,气味难闻。可我管不了那么多了,我的第一反应,就是找到二叔和哥哥。那时,乘车秩序并没有现在这么好,往往是上车的时候挤,上了车,还是人挤人,很多乘客连座位都没有。地上横七竖八地到处躺着人,连椅子下面也躺满了人,没有落脚的地方,更别谈乘警在火车上巡视了。这时候,我才发觉脚底冰凉,低头一看,鞋子没了。 车上闹哄哄的。我找到一处角落坐了下来,开始搜寻亲人。一个个陌生面孔投向了我,使我感到十分恐惧,不敢做声,更不敢哭泣,怕一哭,被坏人拐走了。那时候,经常听人说有哪家的小孩被人贩子拐走,挖出小孩器官卖钱的事情。我不敢看旁人,不与他们搭讪。有个妇女靠近我,嘴里呵出白气,柔软的声音问我:“小孩,你家人呢?”我心中忐忑,随便指了指对面一个闭目养神的人,告诉她那是我家人。妇女“哦”了一声,不再同我说话。 已是夜晚了,人声鼎沸的列车平静下来。灯不知何时关了,很多疲乏的旅客进入了梦乡,四处皆有呼噜声。可是我却不敢睡,怕自己睡过了家的站台。来的时候,我记得是在“长江埠”下的站,听到列车喇叭里,女播音员播报“下一站是长江埠站,请下车的旅客做好准备。”她一连播了三次,我谨记在心,然后就跟着二叔和哥哥下了火车,去了汉川老家。我想回家的时候,列车到站一定也要播报的。我家在安陆,只要听到“安陆”两个字下火车,应该不会误事。 好几个小时,我都不敢眨眼,尽管我很困倦,极想睡觉,但理智告诉我,不能够睡,不然就会回不了家的。阵阵冷风从车门的缝隙而灌,吹进来好多雪,堆积在门口。感觉好冷,脸也冻得僵硬,蜷缩在角落,把脚塞在腿下面取暖。 果然,喇叭里开始播报了,但不是安陆。大概又等了一两个钟头,喇叭里又开始播报,但都不是安陆。每次停车时,便有众多下车的乘客。 有座位的,没座位的,很多人醒了又睡,睡着了又惊醒过来。这是多么漫长的等待啊,我都等得有点不耐烦了,睡意时刻侵袭着我的神经,即将没过我的双眼,但我的意志最终打败了困倦,竖起耳朵去听播音员的再次播报。终于,我听到喇叭里说:“旅客同志们请注意,旅客同志们请注意,下一站是安陆站,请下车的旅客做好准备!”列车开始骚动,好多乘客从地上爬起来,到头顶放箱包的地方拿行李包。我赶紧尾随着一个下车的旅客,并小心牵着他的衣角,被人推推搡搡地下了车。 仿佛刚才脑海里飘荡的秋千,蓦地荡到了眼前,一切又是现实的。风,迎面扑来,凉飕飕的。天还没有亮,灯光闪烁的那方,长长的站台向我飘来了熟识的气息,一种亲切感使我内心升起无限温暖。我赤脚走在站台,向候车室的大门走去,居然感觉不到寒冷。 天空飘着细小的雪花,我看到候车室的屋顶是白的。站台的地面潮湿,灯光照耀处,腾起了烟雾。阴冷的角落,有堆积的雪。候车室里一片灯火通明,有候车的旅客,目光空洞地望向站台那边的轨道,等待往来的长途列车。我早已忘却了同我一道乘车的亲人,现在我唯一想做的事就是回家。 你不知道我有多么惊喜。开始了拔腿奔跑。我跑出候车室,往家的方向冲刺。我跑过街道,冲进小巷,穿过几条长长的弄堂,然后又跑向另一条街道和小巷,以及另几条长长的弄堂。雪明亮着天空,如同白昼,照亮了我回家的行程。我赤脚在雪地里欢快奔跑,失去了冷暖知觉。突然一个踉跄,我被雪滑倒了。没事,爬起来再跑!可没跑两步,又滑倒了,爬起来,接着往前跑。全身疼痛不已。但我是欢喜的,比起能够回家,这点疼、这点冷又算得了什么?有一次,我就要呼喊出来了。我分明是听到了,来自我心灵的呼喊声:“我回家啦,我回家啦!” 是的,我回家啦,在那个飘雪的凌晨,我万分惊喜地敲开了家的大门。外婆披了一件外衣,点亮煤油灯给我开门。她举着那盏昏暗闪烁的煤油灯,奇怪地打量着我,突然大惊失色:“伢呀,莫吓我哟,你怎么回来啦?你怎么一个人回来了?”这时,我才感到了害怕,“哇哇”倒在外婆怀中大哭了起来。 谁都不能想象,一个才四岁的孩子,居然能够搭乘长途火车,独自回家。事后,二叔和哥哥当然免不了遭到众亲戚的阵阵责骂,当然,我也挨了长辈们的好一顿训斥。 长大以后,我经常会搭乘火车去往全国各地。每一次的乘坐,我都会心事重重。那陈年的往事,就像陈在水底的鱼一样,时刻会浮出水面,在我面前清晰呈现。即使事隔多年,回想起来,仍是心有余悸。倘若我从未跟随哥哥去火车站,又怎能记得车站的模样呢?倘若那几天不曾下雪,便不会有如同白昼照亮夜行的归路,在漆黑的夜晚,又怎能摸到回家的路呢?倘若我在异乡站台上只顾哭泣,倘若我机灵上车之后,根本不去理会乘务员的到站播音,那么我现在又将身在何处呢?正是因为我一直谨记来时的所见所闻,上车后时刻保持警觉和清醒的状态,才会一路为我点亮回家的行程。 小时候的那段经历,是生命的烙印,是我人生旅途中的警钟,它时常在我耳边清脆敲响,所以在任何时候,我都不会让自己迷途,即便搭乘了那种足以让人陷入迷途的火车,内心也时刻保持清醒和警觉,保持做人,还有做事的原则。
编辑:秦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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