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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年春天到大连采访,酒店老总受我朋友之托安排我的住处,当然是免费的。我进门一看,吓了一跳:是一套三大间的豪华包房,房价是1888元。我连说换个普通间就行了,可老总说:现在是淡季,普通间总还是容易租出去,你就住下吧,总得有人住对不对? 盛情难却,我只好住下了。想想自己这大半生走了多少路,住了多少旅店,或者在多少亲朋好友家下榻过,可真是数不过来了。 记得我第一次住旅店是整整40年前,我大学毕业不久。那时我在《文艺报》社工作。我被派去重庆出差,任务是了解长篇小说《红岩》的成书过程。同行的是我的顶头上司沈女士,她是老作家张天翼的夫人。重庆市文联把我们安排在一座木结构的看样子很旧的招待所里,走起路来咯吱咯吱响,全楼都听得见。时值10月,重庆的天气不冷不热,也没有雨雾。印象最深的还是重庆的饮食之美之便宜。招待所食堂里,几分钱一顿早餐,两毛钱一顿午餐,就蛮好了。老作家沙汀和《红岩》的作者罗广斌、杨益言宴请我们,一桌十来个人才花了20元,如今想来真叫人咋舌。印象深的还有旅店门口一个卖担担面的小摊,一毛钱一碗。我和张天翼夫人一人要了一碗,我边喊辣边说好吃。沈女士说,你再来一碗,小伙子嘛!于是我又要了一碗。谁想这第二碗作料少了许多,竟食之无味了。我抬眼看到那摊主老头一丝难以察觉的笑容,方明白他的狡猾:第一碗是吊你胃口,料你个书生不会吃第三碗,他便省一点作料了。 在那个招待所,沈女士住的是两人间,2元一晚;我住的是3人间,1.5元一晚;都没有卫生间。 这在20世纪60年代是中档水平。文联接待的人开始不知道沈女士是张天翼夫人,沙汀老头恰恰是张天翼的老友,只见沙汀跟他们耳语了一阵,他们便马上要让我们住到什么交际处去。我们说住不了几天了,这儿办事情方便,坚持不换了。 斗转星移,谁想7年之后,我竟然住过4毛钱一晚的小店。那是我在湖北经过3年重体力劳动之后,在经过大轰大嗡大风大浪触及灵魂洗心革面之后,终于获得可以去庐山放松一下的5天假期。 约了两个同伴,从武汉坐江轮到九江,已是当晚10点。站在码头望去,这座名城当年竟没有几盏灯火。好不容易发现一家又旧又脏的旅店,就跟见到救星似的,今晚总算有个地方可以把自己放平了吧!可一问,没有空房间了。有通铺没有?连通铺都没有。旅店附近漆黑漆黑,怎么办?我们只好恳求服务员无论如何想想办法,凑合一夜。服务员说,那只好在走廊尽头给你们一张席子。我们一脸无奈又十分痛快:也只有这样了。于是一张草席,一个枕头,一条脏兮兮的被单。身下是两平方的矩形水泥地,头顶是嗡嗡盘旋的蚊子。一人收4毛钱。这便是我有生以来住过的最便宜的旅店。为了以后几天快乐的旅行,这点付出真是很值得的。 我一直以为我那4毛钱一夜是中国之最世界之最,没有人能比了。后来同奥地利一位华人朋友、浙江人鲁先生谈起,鲁先生说:你那不算最差的,我住过一晚两毛钱,几十个人的大通铺,理一次发才8分钱。想想也对,我那点“苦难”根本算不了什么。比起当右派劳改的呢?比起“文革”中的“牛棚”呢? 第二年我再去江西时,我已是人民文学出版社的编辑。我的同伴是资深编辑周明,也就是后来被称为文坛基辛格的周明。我们的线路是南昌——吉安——赣州——瑞金——长汀再进入福建永安——三明——福州——厦门——漳州,再到广东汕头——广州。一个月中,光是在长途汽车上就颠簸了2000多公里。每到一站自然先急着找旅店,哪像今天一到站就有许多人拉你去旅店,那时是求爷爷告奶奶地找住处。政府招待所也罢,学校礼堂也罢,路边鸡毛小店也罢住了个够。那年我们的任务是沿途遍访业余作者,为筹备一家全国性文学刊物做准备。我们手持人民文学出版社的介绍信,住走廊的苦头倒是没有再尝过,偶尔还住过两天4元一晚带卫生间的宾馆——那是很奢侈了。为了旅途之夜有个放平身子的地方,磨嘴皮子遭白眼的情况也不止三回两回。你那一纸“人民文学”算老几?又不是中央文革军宣队。 可也有愉快的时候。在江西吉安的招待所里,我们被安排在四人间,虽然挤一点,出门就是洗漱间,还有蚊帐。我们很知足。妙的是同住的另外两位是分别从两个地方出差来的,大家萍水相逢,彼此没有戒心。一聊起来,四个人3年前都被打成现行反革命分子,都遭受过关押,写过离奇古怪的逼供信。于是四人哈哈大笑,分明是难友分明是他乡遇故知,述说当年冤屈如饮醇酒,真是有点人逢知己千杯少的感觉。两天后,服务员要我和周明搬到带卫生间的双人间去,意思是你们从北京来,理当优先。我和周明一再拒绝:这儿挺好,不换了。我们其实是舍不得两位室友。 转眼之间,改革开放都快30年了,每年我都有几次长途出差或旅行的机会。我住过珠穆朗玛峰下登山队的帐篷,钻进鸭绒睡袋忍受高山缺氧和零下20度的室温;我住过塔克拉玛干边缘农垦人员干打垒的招待所,那粉白的土墙和干干净净的被子令我十分惬意,而那位服务员兼厨师要我这个北京来的12品芝麻官给中央递一封告状信又让我啼笑皆非;我曾同诗人李瑛、牛汉、谢冕等一起访问初创时代的深圳,三个人挤一间不大的屋子;我也曾在厦门华侨补校享受一人一大套间的殊荣。特别是近些年,中国几乎都是带“星”的饭店了,我甚至在广东惠州四星酒店的“豪华美景房”一住半个月,从十几元一杯的橙汁到近千元一道的“虾龙船”,一律签单了事——想来,这是我人生中最奢侈的旅行了。因为我想不可能有人请我去住总统套房,就这样我已经惶恐不安了。 值得一提的是1989年5月我去德国明斯特市参加国际诗歌节,我和同行的山东诗人桑恒昌原以为怎么也会给我们两人安排一个“标准间”,岂知拿到钥匙进门,每人不过十平方米,一张床一个小桌一把椅子一个水龙头,此外什么也没有了,没有电视电话,卫生间在走廊那一头。一看便知是给过往学生住的廉价旅馆。两天后去老诗人邹荻帆和绿原的住处,有卫生间和电话,但也够不上标准间的水平。我忽然想到我访问匈牙利时我的匈牙利朋友卡尔玛·埃娃对我说过:全世界没有一个国家像中国人那样招待客人的。于是我也便心安理得了。一个诗人,一个旅游者,不就是普普通通的人吗?推而广之,什么委员部长省长,不也都是普普通通的人吗?管你什么国家,你是总统自有总统级的接待,你是富豪就自己掏腰包住五星级酒店。 我们在明斯特过得很愉快,以后到小城斯威比斯哈尔,住28马克一晚的小旅馆,睡威廉时代摇摇晃晃的铜床,也优哉游哉。再以后10年,我作为团长带中国作家代表团访问巴西,在圣保罗的几天我住在并不宽裕的一位华侨艺术家的小阁楼上,朴素、简陋,却充满乡情和友情,令我回国之后诗兴大发。 说起来,一个人的要求和欲望是有极大的伸缩性的。只要不挨冻受饿,不染上梅毒艾滋病,住得豪华一点简朴一点又怎样呢?人的价值并不是由你住的房间的标价来决定的,更何况每个人最终的归宿都一样是一个尺把长宽的木盒,至多是一个小小的深坑。我还想到,无论是中国或世界,30多年前4毛钱一晚的地铺怕是不会有了,即便再有,它和1888元一晚的豪华套房一样,都不过是长长的人生之旅中的一个小小驿站,又有何妨?
编辑:秦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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