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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走去,一路是望不尽的绿色。 她平静而释然地走着,沿着参天延展着的梧桐。她甚至不侧头去看那些直伸向天空的手掌,不寻找那些直插入云朵的指尖。初夏的蝉低低地吟唱着,是一曲清悠而歆朗的童谣,淡淡入耳,只觉心平气静;久久不散,却教人想起儿时的样子。 彼采葛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彼采萧兮,一日不见,如三秋兮! 彼采艾兮,一日不见,如三岁兮! 朗朗稚嫩的童声由来飘飘。彼时的她,还是正值髫年的小女孩儿;而他,也不过是龆年。放了学堂回来,他便也是沿着这条葱茏的小路,往家里去。而在这条小路上,每每必经的便是她的家,便是坐在门槛儿上等着他放课的她。 “文栩哥哥,听我念昨日那首《采葛》吧。” “蒽,好呀。” “彼采葛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彼采萧兮,一日不见……一日不见……蒽……” “一日不见,蒽,一日不见,一日不见,如三秋兮。” “呀,文栩哥哥,我还是忘了……”懊恼的神色在小小的人儿粉嫩的脸颊上格外惹人发笑。 “哈。那便省事了。既然昨日的还没有念过,今日的也不必我讲了。”学堂里师傅严肃的样子誊到小小少年身上,更是教人忍俊不禁。 “那可不能呢。文栩哥哥今日讲了,明日璧书一定连昨日的一起念过。”这般急切,究竟是怕落下一日的诗,还是怕落下一日相处的时光?怕是至今,也无法说清了吧。 “那……好吧。今日,学堂里讲的啊,是《卷耳》。采采卷耳,不盈顷筐……”这般妥协,究竟是被说服的结果,还是心里便对这个缠人的小女孩儿没有办法?怕是至今,也无法明白了吧。 总角之宴,言笑晏晏。讲着讲着,不知不觉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夕霞暖暖中,枝头上那朵朵娇柔的梧桐花,悄然绽开了笑靥,玲珑而剔透。浅淡的香气并不出众,默然地和着晚风吹拂而来,沐和清润。 小女孩儿天性便是爱花儿的,心思哪里还能留住在那《诗经》上?循着香气,水眸滴溜溜地转到了那树梢儿上,只余下定定的专注。 “璧书,怎的,不听了么?”小师傅的神情一凛,亦是作势生气的模样。 “文栩哥哥,你看那桐花想是快要落了呢。那盈盈的样子,端详起来一定很美。” “也不一定,若是落下来,失了水汽,怕颜色也就黯了。”虽是佯装的生气,却也不愿顺着她的意思说下去。 “你胡说。那颜色就算落下来,也一定是美的。”小小的模样,生气起来也透着童真的可爱。 “……”看着那微微撅起的小小樱唇,任是再生气也会忍不住笑出来吧。“好。那等他落下来,我们再看吧。” “蒽。那我们拉钩钩,一言为定喏。等到桐花落了的时候,我还一定要簪在头上呢。” “好,只要到时,你不嫌她颜色黯了,丑了就好。”这个小小的人儿,总是让他这样难以抗拒地宠溺着。
转眼,梧桐树的枝叶繁茂起来,娇粉润紫的小花儿开久了,便渐渐地落下来,纷纷扬扬缤纷烂漫。不消多么大的风,只微微一吹,那枝头便随之一动,一朵两朵地
便也乘着这风,翩然而下。小女孩儿不再坐在门槛儿上等着男孩儿放课归来了,而是搬了小小的木凳子,坐在梧桐树下,坐在那一片紫粉色的落英之中。 “璧书?怎么挪到这里来坐了?那篇《采菽》可念过了?”不见她像往日那样如欢乐的鸟儿一样飞来自己身边,神色也失了平日里的熠熠光芒,男孩儿只好上前去,温声问道。 “文栩哥哥,你看那桐花都落了。”神色里掺了小女孩儿没有的哀伤。 “蒽,是呀。要不要拿来簪起来?” “才不要呢。那桐花落了,果然就失了水汽,萎得只剩下干枯的青紫色。一点都没有枝梢上那么粉嫩。” “那璧书是不是就不要拿来簪啊?”小小的得意蔓延在心里,却没有想象的那样高兴。反而像眼前的女孩儿一样,升起一种莫名的浓得化不开的哀伤。 “文栩哥哥,那桐花是不是要在她盛开的时候,折下来簪才好看呢?” 点点头,如何回答这个问题,如何告诉小小的女孩儿桐花离开了枝头,便会枯萎呢? “是的吧。那等明年桐花开的时候,我便折她下来给璧书簪,可好?”思想斗争之后,终于有了这样的答案。 “那好。我们拉钩钩。”看着浅浅的弧度再次牵在她的脸颊上,仿佛世界都更加清新明亮起来了。 信誓旦旦,不思其反。 如今,桐花开开落落已经历了十余载轮回。她早已不再是当年痴痴地等在落英里的小璧书;而他,今科状元,亦不再是那个下了学堂便会急着回去给一个小姑娘讲《诗经》的小师傅。然而,那枚正绽开的桐花,却始终没能簪在她的发间。 她至今还记得,是那一年的冬天。雪花儿翩翩起舞在那些桐花飘落的低空中,落在梧桐枝上,像极了那些颜色浅淡的桐花。她依旧坐在门槛儿上等着他,裹在厚厚的棉衣里,鞋尖儿上积了一层薄薄的雪。 他从梧桐林的另一头走来,和往日下学堂的方向相反。同样裹着厚棉衣,同样落了一身的白雪。 “文栩哥哥,你怎么从这里来?没有去学里么?”小小的身影迎了上去,几乎消失在白雪里。 “是呀。璧书。这几日的诗,可曾念过了?”眼睛里有些什么模糊着视线,声音也不那么清朗了。 “蒽。自然是念过了的,璧书可不敢偷懒了呢。” “那,你以后也要自己好好地念,知道么?” “蒽……”似乎有什么和以前不同了,意识到了,却说不出。“什么?为什么要璧书自己好好念?文栩哥哥不教璧书念了么?” “璧书。哥哥要搬到镇里去了,在那里上更高的学堂。然后上京,考状元。”没有什么难度的话,说起来却像有千斤巨石压在胸口,难以喘息。 她继续平静而释然地走着。一路走着,一路是望不尽的绿色。 梧桐树宽厚的手掌,伸展开来,荫蔽着她瘦弱的身影。 梧桐林的另一头,他也是这样静静地走来,就像十几年前的每一天下了学堂回来一样。可,不一样的,他的身后不再是当年包着《诗经》的包袱,而是他温婉善良的妻子;他心里装的也不再是那个等在落英里的小女孩儿,而是他成熟美丽的妻子。 于是,她就是这样,在开满了桐花的梧桐树下,看到了对面的他,或许是他们。 忽然,一阵微微的凉风吹过来,一朵桐花悄然飘落。
他亦是停了下来,恍惚间,那朵桐花宛然有了灵性,轻盈而乖巧地簪在了她的发间。刚刚才飘落的桐花,还有这饱满的色泽和幽幽的芬芳,丝毫没有枯萎的痕迹。
就好像此刻映入他眼中的她,依稀仍旧是当年小姑娘的样子,天真纯净的面庞,简朴素雅的衣饰。只是,她的长发已经在脑后盘起,宣示着她已嫁做人妻。 反倒是她,似是早就了解一般地平静和释然。那朵桐花的飘落,她却丝毫没有察觉。脸上依旧带着清柔可人的笑容,言语温婉,亦是贤妻模样:“阮大哥,你回来了?”语气却疏离。 “是呀。璧书。我回来了。” “这是嫂子吧?” “蒽。是。” “那你们快回去吧。婶子等了好多天了。” “好。” “有空再叙吧。” 她向他们颔首行礼,便继续平静而释然地走开了。桐花在她的发间绽放着笑靥,一如十几年前的模样。 彼采葛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彼采萧兮,一日不见,如三秋兮! 彼采艾兮,一日不见,如三岁兮! 蝉依旧懒懒地鸣着,像是旧日里的童声,由来飘飘。
编辑:秦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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