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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的记忆中,对老一代的见解很多地方是排斥的。这种排斥不仅是源于情绪,而且还来自理性。他们太老了,而且出生在一个特殊的时代。他们令人同情,出自他们的见解总是那么褊狭保守,那么荒谬。他们知道的东西少而又少,简直可怜。虽然我们那时不愿意说,但我们心里明白,自己是厌恶他们的。我们会把这种厌恶稍稍遮掩一下,让其变成厌烦:对整整一个时代的厌烦。 随着年龄的增长,人生过半,再回忆当年见闻,回忆从老一代听到的很多东西,竟然十分惊讶地发现:它们大多都是对的。老一代对于事物的判断,今天看来大致都是对的,都非常中肯。 是的,世界变了,电子、纳米技术、克隆,世界正一日千里地发展着。可是道德伦理范畴的东西,这些支撑我们活下去的规则,这些世界上最基本的东西,并没有随着瞬息万变的当代生活而发生根本改变。它们没有随着流行的时尚大幅度摇摆,顶多只有少许的调整,甚至其中的绝大部分压根儿就没变。原来它们比我们想象的要坚硬得多,像是化不开的顽石。 直到今天,比如说对于偷盗,对于一些伦理禁忌,还有许多职业方面的褒贬,几十年几百年下来看法没有大变。有人试图改变对它们的部分看法,结果并没完全成功。 父辈的视角其实仅仅是一种生存的视角。 我们要生存,就不得不回到那样的视角。我们发现这个世界上许多的改变只是皮毛,而不是根本。比如现在许多青年染了头发,打了耳洞;裤子膝盖那儿搞破,做成了乞丐裤。这一切都让人惊呼,说世界变成了什么?!吸毒、公然纵欲、暴露癖、抢掠和战争,所有这些加在一块儿让人瞠目,以为世界一下跌进了完全陌生的内部规则。 其实这仅是事物的表层。一个民族的内部,它的文化内核,总有非常坚硬的东西。这一部分要变也难,可以说几百年下来所变甚小。我们看了很多时尚之书,接受了很多全新的思想,有时候是冲击者,有时候是被冲击者。许多时候我们很乐意做个冲击者,一路上不断地呼喊:解构解构解构。我们对世界的回答是耳熟能详的四个字:“我不相信。”但是后来,随着年龄的增长,生活的培训,你会发现自己越来越“相信”了。 人有了相当的阅历,思维走入了严整,就会采取看似保守的父辈视角。这时候我们就会发现,人不能以新潮欺世,更不能以时髦欺祖。 有一个作家住在一个很大的城市里。这个人的作品被拍成电影、拍成电视,免不了要跟导演和影星们在一起,偶尔还出国讲学,在北京上海这样的大码头谈论后现代、解构和建构——尽管如此,到了割麦子的时候还是要回老家。因为他父亲做不动了,一到了农忙他就得回去。他父亲是个瘦弱的人,没有文化。他割麦子,脑子一走神,把垄里的玉米苗弄折了。他父亲喊一声就追过去,他拔腿就跑。父亲穷追不舍,他索性站下来等父亲。喘吁吁的父亲一把抓住他的头发一下扯倒在地,然后用脚踩住,脱下鞋子硬揍了一顿。他一点也没有反抗,只是呜呜大哭。 我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我跟另一个朋友说:你看吧,这个作家还要进步,还能写出非常好的东西。因为我知道,一个能在夏天的麦地里被父亲打得哇哇大哭的作家,一定会更上层楼。 因为他那会儿流露了不曾掺假的一份淳朴,这是对父辈的一种认同,是在自觉接受父辈的裁决,其中包含的内容也许更多更丰富。他真不错,总还算能够将城里的时髦与土地的真实加以区分,实际上他懂得用后者去否定前者。骨子里,他是嘲笑城里的时髦。他在城里与之周旋,一半是出于无奈,一半是因为软弱。他在内心深处是信任父亲的。
编辑:秦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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