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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夏天傍晚凉风习习,白天的闷热被沿途景物的棱角撕弄开了无数个细小的口子,凉风就像倾倒的水桶,一下子全涌了出来。 一对母女在街边走着,有很多人在这时候都穿着松垮的薄衣悠闲地散步聊天。年纪大的人摇着蒲扇,偶尔议论开街边商店电视里传出的逸闻趣事。
小女孩突然松开了母亲的手,她看到一堵破烂的围墙,墙上挂着病怏怏的爬山虎。稀少的泛红藤蔓遮掩着洞口,显出一种干涩又颓落的往日景象。她飞快地穿过红
砖参差的倒墙,脚步蹑压着石砾的足音沙子一样倒进了母亲的心里。母亲下意识的伸手去抓,惊叫一声,连忙跨开步子追了过去。 女孩看到一片疯狂生长的绿色野草,房屋的灰色背面阻挡了它们的野心。她向左看去,那边挨近破墙的地方一条细长小路的白色踪迹显现了出来。 她走了过去,那里有棵很高大的树,春天会飘下很多很多漂亮的小叶子。也许那不是叶子,而是树顶水面上漂浮的浮萍。她不能飞得很高去看看那个树冠,可是她在梦里清楚地瞧见了那片水面和绿色浮萍的模样。 她不记得那是春天还是秋天才会举行的宴会了,可是她现在就要搬走了,也许不会再回来了。 她想好好告一次别,向这棵陪伴她很久很久的大树。她猜想也许她离开后的时间会更加漫长,不论是对于她的初恋,还是五岁的她。 小女孩非常郑重地伸开双手拥抱她的大树。母亲站在墙洞那里,一直看着她的女儿。 暮色在这时也未远离,半缺的月亮早已远远地升到了南边的半空。周围景色渐沉溺进昏暗里,眼前像蒙了一层灰色的雾。母亲走回墙外,扶着粘满灰尘的粗糙墙面,静静望着黑暗里的某个地方。 光影的窸窣此时忽然微不可闻,远处拐角边的老路灯嗞嗞亮起,白蛾扑闪着纸一样脆响的翅膀不住凑贴着灯泡,光亮被黑夜一层层地滤过,最终动影模糊,薄淡如雾。 这里远离街道,鸣虫喧嚣。月亮遥遥挂在夜空中,远不可及。 风吹过巷道,掠过屋顶,梭响树冠的风琴。女孩放开大树,轻拍了拍树干,抬起头望了会儿,漆黑里隐约可见纵横枝干的微光。她静静的低下头,转身离开了。冠顶的风有些紊乱,破碎的簌响像是千万片叶子急切而单纯的悲伤。 母亲回过头,望着她的女儿。女孩蹑着步子快速走来,牵住母亲的手,一起离开了。 半空的风细小而疾厉地飞旋着,像刀刃搅碎了喉咙,努力地发出沙砾般破散而悲伤的低鸣。 2. 我睁开眼,雨水与泥土的气息在皮肤上压积,渗透进身体里,冰冷泥泞的血液在身体里时时窜动,时时滞结。 天空灰蒙蒙的一片,我躺在石桥下的沙堆边,看着那个熟悉的影子像倏然掠过的飞鸟停留在我眼里。蕴荃在那座死去了一对恋人的桥上四处张望,他焦急的样子,真令我心安。 可我没有力气喊他了。我是在等着他的吧?也许什么都没有……可我悲伤得真希望他能马上看见我,找到我,拥抱我。即使是这样狼狈的样子。 可该怎么实现呢?我努力地盯着他看,努力地撑开眼眶,努力地想看清他的模样。他来回的身影带起了一阵阴天的风,我的眼睛里泪水都装不下了,心里难过得要命。我都忘了是多久以前,在时间都快要将它们的面目一一噬灭的从前,那个被欺骗的人,脆弱得不堪一击。 我有点累了,困得想就这样沉睡下去,永远不要醒来,永远无知无觉。 时间的声音渐收敛而静谧,远处一种迷顿的遥杳的脚步声渐渐拉近变得清晰,仿佛踏散了毫无依托的云层,在雨后泥泞的泥土上叩起声响笃定的水花。那声音撕扰着我浮浅的安眠,我厌恶极了,甚至想扯来任何一样暗到极处的东西塞紧我的耳朵。然而那足音如此迫切,悲伤缠绵。 可我什么都还未看清,我只记得用尽力气向那张模糊的脸微笑,然后世界从归于庞茫的虚无。我以为,我看见的那人,是谁啊。 六月的风吹来,槐树满冠的蜜黄花粒纷纷飞落,像在阳光一样的薄纱上绣满浅黄色的细小缀花。少年痴睡在树下,偶尔做梦般地抬手搔落眼皮上的花粒。 年幼的小女孩子踮着脚轻轻靠近,蹲在少年身旁,仔细瞧着少年清美的脸庞。 “小莳?”少年忽然睁开眼,满脸一副还未褪去的睡意,毫无顾忌的撑开双手伸起懒腰。 女孩子顿时满脸通红,仿佛受到惊吓般迅速跳到一边。少年怔了怔,像吓了一跳,微蹙起眉头,促狭地将女孩子拉到身边,贴着她的脸轻轻说:“等哥哥实现了一个愿望,就送给你一个礼物好不好?” 等我实现了我的愿望,就送给你一个礼物好不好?
淡金的光雾在窗格里氤氲流转,我扶着床边曲着腰缓慢挪动,身体像装着碎骨的囊袋一般簌簌作响。门吱呀一声打开,丰盈的阳光霎然倾泻了进来。我用手挡着眼
睛,瞥见提着东西的人从光里挤了进来,我淡淡地喊了声蕴荃,却没有听到喉咙里自己的声音。我有点诧异,眼泪却滚落了下来。 那人忽然抬头,看着我,手里的塑料袋还在微微响动。他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然后直直走过来把我按进他温热的怀里。 眼泪像淹满了全世界,我好像很久失去了我的世界。 你已经睡去一个秋天了。我伸手捏住那片从蕴荃头上滑下的红樟叶,手却颤抖着,叶子掉了下去。他笑了笑,轻轻把我扶到床上,摸到我皮肉里那些破碎的骨骼时他的喉咙轻轻的噎住了,他都不敢太哭出来。 我张了张嘴,可还是觉得很累,于是闭上了眼睛。蕴荃哽咽的声音却像突然扩大的涛浪,他的身体却小得装不下那样广阔的悲伤。 他像个小孩子那样委屈地哭喊,他说,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我只能等着你醒过来啊! 我看着他,摸他的眼睛,微笑着说,我死不了的。再怎样残破,都死不了的。 他伏在床边,呆呆地看着我,抚摸我的脸颊。他的手拂来那颗心里最轻的、最疼痛的波浪。 我在睡去这个夏天之前,在那棵榆树死去的地方遇见了辛玉。很多年过去,很多地方都变了。我看见那个女子的眉眼忽然变成孩子的模样,她就像很多年前精魂记忆里最可爱的离别时的模样。她在找那棵榆树,可这里什么都没有了。 她忽然回头,看见了我,慢慢笑了起来。我知道的。就在前几天,她看着这里的花园,轻轻说,我十三岁的时候回来过这里,那时候这里还有一堵破围墙……可是只有一堵破围墙了。 不是的啊。有个温柔的声音轻轻的应和她,在你回来的那年,它才不见了啊。你看不见它,可它就站在你的身后,一直都在啊。 漫天的细小榆钱随风飘落,像是初春里下了一场浅绿色的雨。 我多喜欢啊。她说,什么时候,都想回到那个梦里。 她眉眼间的疲惫无力隐藏,她微笑着,就好像很久以前,已经有谁装满了她的心。 3. 冬晨的日光清澈微暖,在底下呆久了,身上却像被铁烙一样滚烫而疼痛。 我扶着一棵枇杷树,几只麻雀飞窜上一截细枝,枝头簇拥的叶子微晃了晃,枇杷花清甜的香气便簌簌掉进了鼻子里来。
我笑了笑,一种微小而浅薄的快乐从心底渐渐生长,像雨后的菌类那样美润而曼妙。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香气娴慢潜入,身心的末梢都为此舒软,却在猝不及
防间猛然变成辛辣刺鼻的浪潮,如同膨开的风暴迅速吞没我的身体,冲击着四肢百骸。我剧烈地咳嗽起来,身体几近坍散,那些碎裂的丝络晃荡纠缠成乱麻,穿刺着
我的骨骼血肉。我痛苦万分,不能忍受。 我攀着粗皲的树干慢慢跪坐下来,用双手狠狠挤压着胸口,眼泪哗哗地涌下。我忽然想起在很久以前的那个时刻,那个人痛苦的样子。我本该记不清了的。 我忽然明白,那被诅咒的丝络源于万物山川,它碎裂了便失去了协律万物的资格,却也重新获得了再次重生的轮回。我悲伤地想起,那个人,就是因为这样的背叛,而受到了诅咒的惩罚。他现在也还活着呢,变成灰也还在行走着呢。他没有和他爱着的人在一起,真好啊。 我吐出一口血溅在了树干上,我扭过头呆滞地看着那沿着灰青树皮淹没沿途细小纹路的腥流,耳朵里一些细窣的声音渐清晰了起来。 我忽然慌乱,扯起衣服的内里猛搽树干上的血迹。那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响。我揪过衣领抹去嘴上的痕迹,耳朵里却像塞进了雷霆一样轰炸起来。我难受地哭出来,可他还在几百米之外。 蕴荃推开生满红锈的铁栅院门,绵长枯朽的吱呀声惊动了庭院里枇杷树上的鸟,突兀的扑翅声像粗暴的刀砍断了偷偷游聚着的虚弱的心灵,一切浮动的缓慢事态皱起了涟漪。蕴荃应声看去,有个人躺在那里,心就在那刻绷坏了,胸口沉闷的坍塌,心上的牙齿咔咔不停地咬合。 我睁开眼,对着面前吓坏了的蕴荃微微咧嘴,蕴荃满脸的心疼和无奈,伸出手轻轻将我抱起来。我躺在那个温暖的怀里,侧脸看着上方的枇杷叶冠。过亮的昼光里斑驳的枝叶渐被蚀去了颜色,只剩些看起来像是久远的老画里年代久远的光景。 “为什么,会受这样的伤呢?”他的声音轻飘飘的,眼神望着莫名的地方。“伤都在里面,治也治不了啊。” 我的手忽然颤抖了一下,微不可见,左肩隐隐作痛,像是刀尖剜进肉里,比着骨头一道一道割了下去。我不经意地捂住左肩,微微失了神,“那棵树的精魂和那个女人之间的事……你不知道也好的。” 耳边紧靠的胸膛里,那个鼓鼓的心跳声隔着厚厚的棉衣外套而变得沉闷遥远,仿佛落满了灰尘。 叹气声从头顶传来,我仰起脸想看看他的表情,房门吱呀一声打开,黑暗蓦地涌来。 眼泪忽然就止也止不住地掉落了下来,温热的泪水在冰凉的脸上滑过,纵横的水迹一点一点地灼痛了皮肤。 蕴荃慌乱地把我放到床上,抱住我的肩用手拨开我额前的头发。视野里渐渐明亮,可我无论怎样睁大眼睛都看不清楚面前的物景。我有些着急,抓紧他的袖子,伸手去摸他的脸,他的嘴唇颤抖着,那些字一个一个掉了下来。他说,莳,你的脸…… 我还没有明白,我还无法思考他的问题。我看着他,然后他就哭了起来,他悲伤地捧着我的脸,说,我是不是,留不住你了? 4. 水声潺潺,我蹲在一段黑色的河流岸边,不远处没有更远的河流了,那边是沙,满滩的沙。
耳边有细细飞旋的风声,栓着几丝河泥的腥气和槐花的香味。后背被轻轻触碰了一下,我有些吃惊,没有回头。一只手刮拉着我的后背,带着些许的锈腥味。脊背
有些发凉,我回过头,脚下松软的土岸坍塌,我顺势掉了下去。胸膛里像是偃旗息鼓,好像什么波动都没有了。有个黑黝黝的影子从河岸上探出半个身子,带着发亮
的渴求的眼神望向我,沙哑而秀美的声音从岸上飞来。他好像把我看成了希望,仿佛带着爱意,而我的身体竟因沸腾而肆意游荡着的喜悦狠狠颤抖了起来。
他的眼光追随我而来,他的唇温柔拟画着我的名字。我坠入冰凉的水中,溅起巨大的水花。我简直抑制不住胸中滚烫的欣喜了,我笑了起来,又哭又笑。他攀着坍
塌的岸沿,用力地向河中伸出了大半个身子,河岸再次塌陷,他狼狈地滚落下来。我待在水里哈哈大笑,笑得甚至喘不过气来。那个努力靠近我的人,那个终于变得
卑微又可怜的人。我使劲看着他,胸口被难过地撕裂了,好难过。 他一遍一遍的喊着我,脏污的手爪得胜般紧紧钳住了我的肩。他说,小莳,小莳,我送你那个礼物好不好,你要吧,你会要的吧,你要啊!你要啊! 我沉默着不说话。小莳,你喜欢我哪。他忽然说,声音里掩饰不住的得意。 我笑了起来,甚至不知道为什么。我看着他,温柔的回答:好啊,荀哥哥。
他的脸被河水冲洗干净,清美的脸上浮出安心的笑意。我恍惚间以为闻到了隐隐槐花香,痴痴地伸出手去,槐花落在了他眉上。他长长叹出一口气,拿出一截烂柄
的刀刃,费力地撑起弯曲的腰。他浑身都是腐烂的肉和血的腥味,可河流还在向只有岸的尽头奔腾,把水流带走了,水流里的东西带走了。 他佝偻着腰割断我的袖子,在我的胳膊上比划,他先还记得向我谄媚的笑几下,后来他的眼里就只有我那只胳膊了。
我望着黑黢黢的天空,没有星星,不知道为什么我还能看见他。好像不是真的一样。我想起以前看见他和那个姐姐站在一起,然后我就想着自己站在他身边牵着他
的手。手臂上传来难以忍受的疼痛,我疼得浑身发抖,可河流会带走这些啊。血涌下来,染红一片小小的圆,又很快消失。我疼得站不住,他却用力地攥着我的手
肘。他说着那些抚慰的话语,他骗我说不痛的不痛的,可他都不看我一眼。他抠开他的手腕,抓住什么东西,用力一扯,那些血红的丝激开腐烂的皮肤,暴露在夜色
里闪着晶莹的光,美得妖冶炫目。我的胃忍不住痉挛起来。他把那些丝线续到我被割开的皮肉里去,那肮脏得要命的东西竟然就像蛇一样窜了进去。我忽然害怕了,
我后悔了,我拼命扯着自己的手臂,想逃离他身边。他狠狠钳着我的肩膀和手腕,慢慢地抽出我身体里的什么东西。一阵铺天盖地的眩晕直冲脑顶,我身体里骨肉间
的所有空隙仿佛都被抽离,血液粘黏在了一起,身体渐渐枯萎干瘪,充盈的灵魂被挤压了出来,被他一丝一丝抽析了出来。 他拈起那些东西举在眼前,
我拼命睁大眼睛,可什么都看不到。他的眼睛里燃着丁点儿却坚韧如铁的火光,直勾勾的钩进心里去。他发出狂喜的叫声,小心翼翼地把那东西续到他早已腐坏的皮
肉里去,然后疼得哭了出来。我压抑着心底的恐惧,哑着声问他,你抛弃那个姐姐了吗?他手里忙着不停,沙哑而断续的声色却仿若伤心欲绝的抽噎。他说,她要嫁
给别人了……她的父亲不会答应我们的……我没有办法啊!他们都知道那件事,可我想和她在一起,一直老死啊!我没有办法了,没有别的办法了…… 他的身体剧烈地颤抖着,好像被寒冷的北风吹得摇摇欲坠,嘴里激动的咕哝着说快完了,就快完了。 我察觉到心底奔涌的快意,那快意湍急得简直让我分不出任何精神去注意心里砰然膨胀的恐惧。 那个佝偻的人影攥紧了手中所有的血线,从脖颈开始慢慢向上拉拽。那张唯一完好的脸上浮显出蠕动着的扭曲血筋,慢慢地隆起来,遽然破开皮肤,绽出血肉,露出悚然的血红沟壑,一道一道恐怖地绞结着。 殷红的细长血道疾流下来,像林间汩汩的泉水,映着叶隙里细碎的阳光,凹凸的波结处反射出了细钻的光芒,饱含着模糊不清的向往和意味不明的救赎。 河水稀释了血,河风吹淡了腥味,一次一次刮释着不断累积的恐惧。我望着他,连哭都忘记了,我都不知道该怎么笑出来。 他呆滞地抬起头,嘴张着,望着我,忽然扬起了一个微笑,他的声音还是那么好听,他说,不要怕疼啊,很快就好了,那些伤口很快就会愈合的,就像怪物一样。他忽然又笑出了声,很温柔地说,小莳,乖啊。 他说谁呢?他在说谁呢?我捂着眼睛不愿看他。脑子里生生硬扎进去的可怖画面不断地鼓攘膨胀,渐渐混杂不清。就这样分不清原来的面目,如同一幅暗色堆砌的画,连极端的恐惧也这样消逝了惊心的真切触感。 我笑了起来,心里面像被河水涤荡了般干净空白。我不害怕了,我看着那张恶鬼的面容,像看着一幅画。 可是他说话了,他偏着头仔细地瞅着我,乖啊,小莳。他说。 我点了点头,可身体不住地颤抖,好像冷了太久忽然有人给我盖上了被子,可我已经无法习惯。 他苍白的手停放在额头上,覆着大块粘稠的血迹,那双瞳孔淹没在脸上斑驳的血块里,几乎看不见了。我乖乖的站在那里,听他的话动也不动,他把那些线一丝一丝轻柔地描在我脸上,疼痛像火山里的岩浆一样沿着细丝的轨道慢慢噬心噬骨地焚烧着。 我努力原谅着眼前这个陌生的怪物,可他的手正在一点一点损毁着那个人的脸。怨恨慢慢衍生,就像锋利的鱼钩勾住了鱼嘴一样柔软的心脏。 我恨他了,我开始挣扎,我想能听到那个声音也好的啊。可他衰老得厉害,连那仅剩下的嗓子也枯萎了。那个怪物丑陋无比,连着那个人的东西,什么都不剩下了。 丝络契合进皮肤,携着一股寒气迅速贯通全身,繁衍生长,填满灵魂被偷走的空洞,与身体严丝合缝。疼痛慢慢消失,我闻到河风与水流的芳香,空气中细小的涡旋如同春原上数以千计的野花倏然绚烂地绽放了开来。 我低下头,看着那怪物枯朽萎缩的身体被河水冲走,轻飘得好似一片落叶。他偏着脑袋不敢置信地望着自己,又迷惑地使劲瞅着不断远离的我。他被河水带去只有岸的尽头,可他永远死不了了,他等不到他的女孩了,谁都救不了他。这是他背叛『恩赐』的代价! 我使劲在嘴角扯出笑意,活该啊,怪物!心却狠狠地淋下血雨来,失去了,失去他了。 水流声恍恍惚惚,我看着什么都没有的远方,泪眼朦胧。风中似飞过一丝槐香,我徒劳地伸出手,光荫里的那个人,转过身,轻轻唤。 5.
天地间的冬如寒冷肿胀的苍白皮囊充塞其中,北风梭梭,日光情漠。我陷进温暖的棉被里,望着散着刺眼白光的窗,默默无言。我知道自己已经变成了什么样子,
那模样曾像寒冷的长铁一样深深嵌进我脑子里,无法拔除,逼我陷入无尽的绝望与崩溃之中。如今它重复在我身上,是一场不惊的轮回。 蕴荃很难过。这种可怖的模样,即使不再记得,感觉依旧如此触目惊心。如今我什么丑陋难堪的样子都已经赤裸裸的摆在他面前,我残忍虐杀的私性他都看得清清楚楚。他不离开我,我却无法分辨;他的心里怀着陌生的爱恋,我不知道该如何去理解。 他什么都不说,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如我们曾经安静相处。我有时会困惑,分不清何时,好像就甘心陷入这逼真的骗局里。 夜里的时候,身旁的那个人有时会抱着我哭。已经损坏的躯体不能再聚集起温暖,他的身体热热的,烫得像火炉里发红的碳,可就是无法渡一点点可喜的温暖给我。被他拥住的皮肤灼痛得泪流不止,却舍不得离开。 庭院里枇杷的幽香从缝隙里悄悄潜游了进来,我屏住呼吸,慢慢地起身穿衣。一点点稍稍的阻塞都会掀起惊涛骇浪般的痛苦,我很害怕。 推开门,天空亮得刺眼,我低下头,敛眼看着那株枇杷,慢慢走过去。 一只鸟停在围墙上,忽然飞了起来,乘风下移,展开黑色的羽翼,白羽镶落其中,整洁美丽。我看着,入了迷,它飞得逸然,放慢了的飞行,我看得清晰。然而这一阵动荡,却扰乱了庭院里原本和谐平静的气息。展翼下浮动的风,冰凉柔润,却像针刺进了布帛,我的双眼倏然刺痛。 我捂住眼睛,慢慢蹲下来,手摸索着身旁可以扶衬的东西。粗糙的树皮滑入了手心,我攀着枇杷树干,向那边移动。树纳进了臂弯里,我慢慢地把脸靠在上面,拿出一把小刀。 我看见过,一直都记得,那个人鲜血淋漓的模样。
编辑:秦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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