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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背灯和月就花阴,已是十年踪迹十年心。 我躲在帘风后,只任他一层层撩开透着淡淡馨香的栀花纱幔,似乎连心跳也如眼前微风吹拂的轻纱一般,泛起涟漪。 “皇上,万万不可啊!”蒙毅将军极力劝阻,“天法有令,九天玄女不可见任何人啊,皇上!” 一声冷笑截断蒙毅将军的话语,“哼,天法有令?朕是天子,朕就是天法!” 依旧如严冬般冷涩,究竟有多久未再听起过,我已记不清。就像栀子花虽会萎谢,但那片“雪琳琅”却永远定格在灵魂深处,永矢不忘。关于他的所有记忆,亦如此。 他终究还是撩开了最后一层纱幔。时隔多年,他的面容除却平添几分萧索外,一切恍若隔世。 我面带白纱,缓缓跪下,颔首叩安。我不能让他看到我的脸。 “抬起头来,让朕看看。” 微微抬头,泪已纷垂。眼前的人一点点模糊,像被尘封的记忆,我似乎在滴落的眼泪里,看到了以往的点点滴滴。 凝视了良久,他终于开了口,“你眉间的朱砂点得当真雅致的很,仿佛似曾相识。” 他看不到面纱下的我在笑。 “为你点上朱颜妆,这一生,你便只属于我一人,谁也抢不走。”一字一句依稀在昨日,指尖再也触碰不到的时光里。我该是喜是悲,他虽已没了记忆,但心为情所系,在他心里,我一直都在。 见我不语,他又想说些什么,却被蒙毅将军拦下,“皇上,九天玄女已犯大忌,望皇上早早离去,以免有损龙体。” 他剑眉一蹙,继而大笑,“好,朕便赐你黄金万两!” 他潇洒离去的背影,正如初相识那般。 送他走后,蒙毅将军看着早已泣不成声的我,摇头叹道:“玉栀姑娘,天子的爱,你承受不起啊!” 窗棂外栀子花飘飞漫天,碎成一地如雪清辉,一如多面前那场冬雪。 蒙毅将军,我知道。我一直,都知道。 (一)雨墨含烟,凝眸处一纸肠断 当白如雪的栀子花琳琅开遍时,我在韩宫降临人世。听父皇说,在我出生那日,举国飘香,好不奇异。自开国以来从未出现过这种事,皇朝上下,百姓流传,无不说这是天赐祥瑞。我的姓字,即由此而来。 父皇母后对我的宠爱无以复加。父皇甚至曾言,若我是皇子,他定将这天下交予我。 那时,我总是撒娇说:“我才不要什么天下,我只要父皇母后陪在我身边。”然后便扎进父皇怀里,听他宠溺而笑时有节奏的心跳声。 在我及笄之礼时,父皇豪宴群臣,大赦天下,并特地寻来一隐士为我占卜。 “公主凶煞聚首,额前星黑,恐非长命之身。”道士一开口,便引来父皇不悦,而我更觉可笑,什么隐士,摆明就是招摇撞骗。不再理会他,我悄悄出了殿门。只是后来听说道士又扯了一通不吉利的话,父皇问他有何化解之法,他说他也无能为力,父皇盛怒之下将他立斩无赦。 只是,我又何曾知道,多年后他的话竟已成谶。 宫变之前,,父皇似已有预感,命人悄悄将我送往宫外。 临行前,父皇千叮万嘱,宫内无论发生何事,都不能回去。今后隐姓埋名,做一寻常人。 岂曾料想,那竟是最后一面。 韩平公26年,宰相汤默纾篡位,尽诛平公一族。 当听闻汤默纾满城搜寻我下落时,我不禁勾唇冷笑。他岂知我如今已身在秦宫。 “挽月,你似乎对韩国很感兴趣。”嬴政见我又对着韩朝疆域图出神,冷不丁问道。 “哪……哪有,主公说笑了。”我急忙收回思绪,慌忙答道。 “是么,记得当初收你回来时,你说你是韩人,无家可归,没有骗我?” “没有,我不曾欺骗主公。”我斩钉截铁回答。 没错,我不曾骗他,我的确是韩人,我的确,无家可归。 初见嬴政,是在一所破庙里。当时一市井泼皮想要对我无礼,我便一刀杀了他,将他的尸体刺穿数刀,血色染红了我胜雪衣衫。 “好狠毒的女子!”见我狼狈的模样,他轻笑一声,“叫什么名字?” 思忖片刻,我漠然应道:“挽月。” “挽月,好名字!以后就跟着我吧。” 他霸道的语气让我无从拒绝,我只好答应。反正如今,也无处可去。 跟他回了秦宫,我才知晓他原就是秦国太子嬴政,而我则成了他的侍女。我却一直不远喊他太子,只称他主公。 “殿下,李斯求见。”追风的进入打断了我的思绪,我转头望向嬴政。 “宣。”他冷颜端坐在桌案前,眸眼深邃峻冷。跟他这么久,他最多的神情便是如此,尽管他天生有一副好皮囊。 李斯跪在大殿中央,道:“殿下,臣有要事启奏。”他随即向嬴政使了个眼色,嬴政会意,屏退了侍从,却唯独留下了我。 “殿下,实在不妥,怎能让一女子留在大殿里?”李斯不屑地瞥了我一眼,劝道。 “怎么,我的话如今已不管用了么,竟轮到你来指示!”嬴政眸露冷光,语气冰凉。 “是,臣知错,臣妄语了,望殿下开恩。” “说吧,有何要事?” “启禀殿下,如今天下七分,而我大秦独领风骚。现韩国易主,百姓民心大失,一统天下之时机已到,宜及时出兵征讨韩国,方能攻克。” “征讨韩国?唔……挽月,你如何看?”我没想到他话锋一转,指向了我。 “我?主公,挽月不过女流之辈,目光浅短,不宜商讨国事。”我连忙推脱。 “这并非国事。你是韩人,讨伐韩国理应考虑你的意见。你但说无妨。” “是。”我定定神,说道:“如今天下大势已定,扫六合非秦莫属。而今韩国羸弱,粮少兵稀;且韩肃公暴戾无常,百姓怨声载道。李刺史所言皆在情理之内,望主公及早出兵,灭肃公一族!” 当我语毕望向嬴政时,才发现他一直注视着我,温文尔雅,没了往日冰冷的模样。我的脸突然变得滚烫,头埋得深深的。 “没想到挽月竟与李卿的想法如出一辙。好,过些时日我便奏明仲父,出兵讨韩!” 听完嬴政的话,我的心跳顿时加快。父皇,母后,你们的大仇,栀儿终能报了! 李斯走时,神色复杂地注视了我片刻,欲言又止。我知道,他依旧不喜欢我,就像我初来时,他便说我是红颜祸水一样。 可我不在乎,只要大仇能得报,我什么都不在乎。 从大殿走出,眼前是一派雨烟墨染的旖旎风光,然而想起父皇母后,眼色便黯淡下来,凝成一纸肠断。 (二)雁字回时,琉璃月深锁清秋 “姑娘真美!”青箬为我梳妆时总会眨着眼睛赞上一句。虽同为侍女,我却依然有人伺候,这是嬴政给我的特权。我也不知为何,但他不言,我也不问。 青箬便是我最贴身的侍女,每次面对她类似的夸赞,我都哭笑不得。 因自小便有许多人夸我生得美,究竟是真心还是假意也无从捉摸,久而久之,对于这样的赞美,我便置若罔闻。然而对于青箬,我却是相信的,她才十三岁,她还那样单纯! “青箬,主公今日可有上朝?” “嗯,殿下已经回来了,姑娘赶快去殿上伺候吧。只是殿下好像心情不佳,姑娘可要小心。” 心情不佳,莫非…… 我看到他时,他正一个人喝闷酒。见到我来,他忙直起身子,“你来了,来,陪我一起喝,不醉不归!” “主公,你醉了。”我立在他身旁,有些手足无措。冷漠如他,竟也有这般惨淡的时候。 “醉?酒何曾醉过人?不过是饮酒之人不愿醒来罢了!挽月,仲父没有答应,他对出兵讨韩的想法嗤之以鼻。可是若想一统天下,韩正阻碍了我大秦东进之路啊!总有一天,我会让他知道,谁才是对的!” 他的手用力攥着酒觞,指节泛白。眸子似千尺寒窟,寒意袭人。 不知为何,我心头一紧。 “主公,挽月陪你一起喝。”我坐在他身旁,为他斟满酒。 他突然握住我的手,醉意熏然的问道:“挽月,你跟了我多久了?” “不过几日便足半年了。” 我本想把手抽回,却被他握得更紧。 “半年了。”他呢喃道,“时间过得真快,我还清晰的记着初见你时的样子,清冷孤傲,顾盼生凉,像极了一朵洁如霜雪的栀子花。我便起意留下你,不论你愿不愿意……” 后面的话我已记不清,因为他早已倒在我怀中沉沉睡去。至此,我才知道他当初为何留我在他身边,顿时百般滋味涌上心头。 我拨开垂在他鬓前的几缕乌丝,仔细端详他这张绝美的面容。 眉,墨色晕染,剑光楚黛,离索萧萧残烛影。 眸,弯如新月,隐生冷意,如利刃出鞘,寒光乍现。 唇,薄如刀削,缘角轻抿,极尽凛冽之态。 种种相结合起来,嵌在他乳色的脸上,不染纤尘。 这许就是帝王姝姿吧。 离开太子殿时,日已暮,玉阶落红遍地,天地一色,彩霞流芳。仲夏的暮色竟如此美幻。 远远望见青箬朝我碎跑而来,淡青色兰花玉坠斜插在蛇形发髻上,腰际宫绦锦色难收,闲垂在裙裾左右随风飞曳。用国色天香来形容她的姿容也不为过。 “姑娘,你终于出来了,害我一阵忧心。见你在里面待了那么久,还以为你出什么事了呢!” “傻丫头,我能出什么事?” “姑娘快告诉我,殿下都跟你说什么了?”青箬挽着我的衣袖,眨着如水灵眸,乌瞳里似落满星光。她在期待什么呢? “主公醉了,整日都在睡梦中,何曾与我说些什么。” “姑娘骗人,殿下从来不醉酒,姑娘又在搪塞我!”青箬将手抽回,紧啮下唇,低头不语,红袖玉手似在轻微颤抖。 见她如此落寞的身影,我似乎明白了什么。 只是,叫我如何告诉她?嬴政醒来时已告诫我当日之事不可告诉任何人,说话时,他的眸冷凝得似一道光,令人窒息的寒光。 我承认,我怕他,怕他每一个阴冷的眼神,每一句生凉的话语。 “我的好青箬,我真没骗你,不信你可以去问追风啊。”万般无奈之下,我只好把追风扯出来挡一下,他跟在嬴政身边这么多年,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想必他一清二楚。 “真的?” 看着青箬将信将疑的表情,我只好拼命点头。 她最终还是相信了我,可是,我却辜负了她对我的信任。 “青箬,你可知大秦何处有栀子花?” 经过“琼影轩”时,看着墨蓝色夜空泛下的星点琉璃月光,我蓦然想起了韩宫“沧月苑”里的栀花林。每及仲夏,栀子花瓣纷飞若影,宛若九天仙境。 那是父皇亲手为我栽下的。每逢我生辰,父皇总会在“沧月苑”里种下十株栀子花,他总说,见到这些栀子花一节节生长,就像见到栀儿一天天长大了一样。父皇还亲自题名“雪琳琅”,并下令除我之外,任何人不得踏入“沧月苑”一步。 只是如今物是人非,想来“雪琳琅”早已被汤默纾烧成了灰烬。 “栀子花?”被青箬惊奇的反问拉回了思绪,我点点头。 “只听闻韩宫有一片栀花林,名曰'雪琳琅',据说是韩平公为他最疼爱的公主亲自栽种的。大秦是否有我还从未听起过。姑娘何故问起这些?” “没什么,只是想栽几株观赏罢了。”轻描淡写的回了一句,我便催她回了偏殿。 只是,我不曾想,在身后不远处,一双冷眸凝视了良久。 (三)此去经年,良辰美景奈何天 一晃三年已过,又是一年暮春。嬴政一月后要行加冠仪式,亲理朝政。 这一天,他盼了很久了吧。然而在他的脸上,却依旧漠然如初,看不出悲喜。其实,我何尝不知他在担心什么。吕不韦是三朝元老,朝中势力根深蒂固,怎会轻易移权。 “姐姐,你又在想什么呢?”青箬从身后轻拍了我一下,将我的思绪拉回。 看着她浅浅的笑靥,如雪的面颊,我总是无端想起“雪琳琅”。或许正因如此,两年前在琼影轩,我们才结义金兰,她便成了我的妹妹。 “我在想,我的好妹妹何时能嫁出去呀。”我轻笑着拉起她的手,似玩笑地说。 “姐姐不要拿我开心了。”青箬羞红的脸低低垂下,有些语塞。 “好好好,不开玩笑了。可是你此时不在殿上伺候,来我这里何事?”想起近日秦宫为嬴政冠礼一事日夕忙碌,正缺人手,青箬却来我这里,确有异样。 被我的话惊醒,青箬才想起此行的目的,连忙说道:“姐姐,殿下冠礼之期将近,你可有礼物赠与殿下?” “礼物?”
许是听出了我的疑惑,青箬点点头,眸中一片黯然流转,“姐姐,若为奴婢,自是没资格为殿下赠礼。可是……”青箬一顿,缓缓走到窗前,轻叹口气,玉指紧紧
攥着手帕,道,“可是姐姐不同。殿下待姐姐一直不同他人……如今适逢殿下冠礼大事,我只是……只是想,若姐姐亲自为殿下赠礼,殿下……定会欣悦不已
的……” 望着青箬一起一伏的背影垂手失色,我默然不语。纵使她极力压抑自己的悲恸,但那一阵阵轻微的抽噎还是被我听到了。 她明明对嬴政用情至深,可是为了让嬴政开心,竟心甘情愿的放手了。 傻青箬,你真傻…… 可是青箬,若你知我是韩国公主,你还会如此么? “你放心,礼物我会准备的。”我淡然一笑,却迎上青箬感激的神色。之后她说的一句话更是让我刻骨铭心。 她说姐姐,从今以后你的幸福,便是我的幸福。 从今以后,你的幸福,便是我的幸福…… “青箬……”我抬眼怔怔地望着她,不知该如何开口。 “往后,青箬的世界里,只有两个人的名字,一个是殿下,一个是姐姐!” 坚定的神色,坚定的话语,坚定的笑意。我却由她想起了父王母后,同样是对我好的人,除却他们三个,实在难有其他……嬴政,他,算么? 当我收回思绪时,青箬早已离开。只是恍惚中听到她说,不要辜负了殿下。 辜负。她这是何意? 冠礼前日。 已经好几日未见青箬的身影了,定是在忙嬴政冠礼之事吧。只是我还是不懂,他既把青箬都叫去做事,为何偏偏让我一人闲着? 果然是帝王心,深不可测! “姐姐!” 我正想出门,却和青箬撞了正着。见她双颊泛红,气喘吁吁的样子,我忽然一阵心疼。 “如此匆忙,究竟何事?” “姐姐,殿下在琼影轩,他叫你去。” “琼影轩?他去那里做什么?”明日便是冠礼大典,以他的性子,此时不应在大殿和群臣商议么? “我也不知,只是殿下似乎很急的样子!”青箬唇角微微弯起,眼角掠过一丝别样的神色。 我还未来得及深究,便被她拉去了琼影轩。 如雪飘飞,纷然落下,袅袅烟华,清色不染。 一簇簇光华兀现,一株株霜露未染。 泻下的月光因之失色,潺湲的流水亦见之羞惭。能与之比拟的,唯有冬日的无暇白雪,不,白雪亦逊色三分! 我自是因眼前这片栀花林大惊失色。才短短数月不见,何时这里竟无端冒出了一片栀花林?甚至,甚至,与父王送我的那片“雪琳琅”无异! 手心忽地热了一下,才发觉自己的手已被另一只手牢牢握起。而青箬也早已没了踪影。 “将这片'雪琳琅'送与你,可好?”嬴政剑眉一挑,垂首轻笑地望着早已哑然失语的我。 “主……主公……” 我刚想开口,便被他生生打断:“以后再也不许叫我主公,我不再是你的主公!” 他的声音凛寒,眸子亦深邃了一层。看着我错愕的神情,他复又幽然一笑,“从今往后,只许叫我嬴政!” 又是这般霸道的语气,正如那日在破庙时一样,容不得拒绝。 我垂首默然不语。雪琳琅,一度以为,此生再也见不到了…… “听闻韩平公为玉栀公主亲自栽植一片栀花林,名曰'雪琳琅'。如今我嬴政,亦可为所爱之人,植万顷琳琅满目!” 嬴政一手紧紧握住我的手,一手紧紧揽在我肩胛,一字一句掷地有声,敲打着我心中最柔软之处。 一直以为他是冷漠无心的,一直以为这个天生王者从来一心为权,却不想,他为了我,植下万顷琳琅! “你怎知我喜欢栀子花?” 猛然间想起自己从未对任何人提起过自己喜欢栀子花,他又如何得知? “三年前,琼影轩,你与青箬的对话,我都听到了。” 他说的很淡,我却听得怔然。三年前,琼影轩,我不过对青箬说了句“想栽种几株观赏”,他却记到了现在! “这么说,你当日跟踪我?” “不,我只是想默默地送你一程。” “可是秦国并无栀子花,你如何得来?”蓦然想起当日青箬说秦国没有栀子花,我不禁反问。 “这有何难!”嬴政剑眉舒展,笑意蔓延,“只是把韩国栀子花买遍了而已。不然,就可以早些给你看了。” 他舒了一口气,似在轻叹,又似自嘲。 我怔怔地看着身旁的男子,绝色容颜被清冽之气笼罩,超然脱尘,帝王威严不着而露。
他是未来的秦王,他是未来的秦王……我一遍遍在心中重复,可是越重复便越清晰。从何时开始,我便对他动了心?是在破庙里初见他时的冰冷凌厉,还是大殿醉
酒时他的坦率真诚?无论是何时,都已不再重要。此时的我扑在他怀里毫无顾忌地痛哭,他只以为我是感动,只有我自己知道,这究竟是为了什么。 我是韩国前朝公主。 我一刻,也不曾忘却。 不知过了多久,直到自己哭没了力气,才停下。从袖中拿出一条绣着栀花的蓝色发带。 “这是什么?”嬴政一脸吃惊之色。 我浅然一笑,递到他手中:“礼物。我一个月来的成果,为你冠礼而作。” 他微微一怔,手紧紧地攥着发带,继而又把我牢牢揽在怀中,温暖而有力。 多么想,这样一拥,便至地老天荒。 可是良辰美景,也抵不过断壁残垣,一纸荒凉。 (四)冷月如钩,一枕寒心梦未成 冠礼大典已过数日,我的心也如日子一般渐渐沉寂。 虽然躲在角落里,但当日在大殿上的每一个人我都看得清清楚楚,尤其是那张邪恶的脸,害我家破人亡无处可逃的脸!父王母后的仇,我一刻不曾忘,可是那一刻,仇人就在眼前,却不能一刀杀了他! 至于嬴政……他几日来都在大殿和李斯商讨国事,今日又召了吕不韦进宫,他定是累坏了。 “青箬。” “姐姐,何事?”青箬从偏殿走进,剪水双瞳灵气兀现。 “带我去华茗榭。” 听完我的话,青箬一惊,随即施然。大概她也猜出了几分。 华茗榭。 看着眼前的锅灶,我有些不知所措。 以往在韩宫,从来没有见过,更别说碰了,在秦宫亦有青箬照料,也未曾接触。 只是如今,想到嬴政肯定是累坏了,也便搏这一回。 “姐姐,怎么了?”青箬见我望着厨具秀眉紧蹙,一言不发,好生好奇地问。 “青箬,你来教我做鸡汤吧。” 她眼神中掠过一丝诧异,转而笑了,不再相问。 我自然明白她在奇怪什么。嬴政救我回来时,我说自己无家可归,所有人都以为我是穷人家的可怜之人,自然做饭这样的小事,也定是难不倒我。 “姐姐,似这样便可了。” 思绪还未来得及收回,转眼间,一锅色香味俱全的鸡汤便呈现在眼前了。 无奈,我只好硬着头皮再做一份了。 “姐姐,这……”青箬苦着小脸,强忍住笑,不敢置信。 见青箬这般模样,忽觉脸上一阵火辣。 青箬做出鸡汤垂涎欲滴,而我做的鸡汤竟成了乌鸡! 我看着眼前熏黑的鸡汤,想着若是嬴政见了的窘迫样子,心里顿时一乐。 “就这样了!” 走到太子殿时,日已暮。心想大臣们应早已离开,便要推门进去。 “政儿,不要怪爹,爹也是迫不得已啊!” 是吕不韦的声音,可是,他如何叫嬴政“政儿”,还自称“爹”? “迫不得已?将妻儿拱手他人也是迫不得已?你滚,我才没有你这样的爹!我的生父,从来只有父王一人!”嬴政满含怒意的话语如刀似剑,似要置人死地。 生父?!我心头一惊,手中的鸡汤重重坠落,似我余生的命运,尘埃落定,一地破碎。 “你是何人?!”吕不韦打开殿门,森冷的眸光满是杀意。 “挽……挽月……”嬴政随即走出,看着地上的鸡汤和早已怔住的我,眉头紧锁。 “下去!” “不可!她不能走,她必须得死!”说着,吕不韦欲拔剑而出,却被嬴政按了回去。 “我说了,让她走!”嬴政的眸子瞬间变得冷凝陌生。 “还不快走!” 他向我喊了一声,我才回过神。 我提起裙摆,转身拼命往回跑。 望着将暮的天色,不觉苦笑。我知道,这次是无论如何都逃不过了。 “姐姐,你,你怎么了?”见我一脸漠然走回,青箬担心地问道。 “没事,你回偏殿吧。” “好。”青箬担心地看了我一眼,轻叹口气缓步而出。 两日后,我正倚在床榻上休息。这两日,感觉整个身子都软了下来,没有丝毫力气。 忽听得耳边一阵风声,一支箭不偏不倚刺在我心口。 黑影一闪而过。我一直在等这一刻,终究还是到了。吕不韦,他终于出手了。 “挽月——”刚进门的嬴政大叫一声,飞身到我身边。 “嬴政……”抚摸着他棱角分明的脸,刚想开口,一口黑血从口中喷出,胜雪衣衫似被墨熏染。 “箭有毒!挽月,你不要怕,我一定会救好你!来人,传御医!” “是。”一旁的追风夺步而出。 见我脸色渐渐苍白下去,嬴政的眸底越来越深沉。 忽觉身体一阵轻飘,还来不及反应,嬴政已抱我出了房门。 “嬴政,我不值得你这样对待,不值得。”我用尽力气挤出一句话,身子愈加虚弱了一分。 “住口,不许你这样说!就算天下人都不值得,你也值得!”他的脸上隐隐有汗渍,我好想替他拭去,可是全身早已麻木,甚至连眼睛都难以睁开。 “嬴政,我,我要死了,以后,你,你可要好好照顾……”还未来得及说完,我便晕厥过去。 只是昏倒之际,我还是听到了那句铭记终生的话:“不可以!没有我的允许,你不可以死!” 恍惚中,我听到有人在喊“栀儿”。是父王么?看来我已经死了。这样也好。 父王你在哪,栀儿好想你! “父王!父王!”被自己叫喊声惊醒,眼前是嬴政焦灼的脸,双手也被他攥得生疼。 “你醒了!御医,快,她醒了!” 手腕覆上另一只手,御医许久不言。 “如何?能否医治?” 御医摇头叹气。 嬴政面色一寒,起身负手而立,冰冷说道:“若救不了她,你就去地下与妻儿相见吧!” “是是是,臣定当竭尽全力,救活这位姑娘!” “不行,她不能活!你若救活她,我便诛你满门!”一旁的吕不韦开了口,一字一句铿锵有力。 我才发现,原来他也在这里。 不止是他,青箬亦在一旁偷偷抽泣,我想若不是嬴政在这,她定会扑在我身上大哭一场。 “臣……这……”御医被吓得神魄俱飞,无论得罪哪一方,都是砍头的大事! 嬴政冷笑一声,斜睨了吕不韦一眼,抓起盆中从我身上取下的毒箭,在胸前用力一划,瞬间黑色的血液顺着裂痕流出。像漫漫黑夜,吞噬万物。 “丞相,似这般呢,还不救么?” “你!” 吕不韦愤然看着倚在床沿的嬴政,深吸一口气,朝着跪在地上的御医大喊:“救活他们!救不活,你全家陪葬!” 语落,甩袖而去。 “嬴政……”我不知道自己还能说些什么,只是泪如雨下,不能自已。 那是那样一个不可一世的人,没有人能威胁得了他,可如今为了我,竟成了这般狼狈模样…… “不怕,只要你还活着,只要你能陪着我,就足够了!”他笑着握着我的手,仿佛这一切,只是一场梦。 我笑着闭上了眼眸,亦是希望,这一切,只是梦而已。 (五)咫尺天涯,流殇一曲谢飞花 秦王政十七年。秦宫大殿。
“陛下,臣以为,首攻韩国原因有三。其一,距秦最近者,非韩莫属,远交近攻,理应先灭韩国。且六国中韩国实力最弱,攻拔更易。其二,韩据东伐必经之路,
若我军不慎覆败,韩必为心腹大患。其三,灭韩,亦可破三晋联兵,于我等有利而无害。如上所言,韩不可不灭。望陛下三思。”李斯走上前,毕恭毕敬说道。 “李廷尉此言差矣。”韩非不甘示弱,上前反驳道,“韩已臣秦纳贡三十余载,又屡助秦攻克他国,于秦本无威胁,更是有功无过,何以招灭国之祸!依臣所见,灭赵才是正途。” “二位爱卿所言皆有理……丞相如何看?”嬴政话锋一转,指向吕不韦。 “灭韩!”吕不韦闭目凝神,淡然说道。 “好,便依丞相所言!传令,即刻攻韩!” 逸水阁。 “姐姐,进屋吧,小心凉了身子。”青箬为我披上斗篷,兔绒镶边如霜似雪,我顿时心神一晃,又忆起了那片“雪琳琅”,脸色浮起几寸黯然。 自从上次中箭后,心口被严重刺伤,身子愈加疲累,脸色憔悴一天胜过一天。尽管每日嬴政总会拿血燕为我滋补,却丝毫不见起色。 “姐姐……”见我不应声,青箬又轻轻一唤。 我点了点头。今天特地让青箬仔细把我打扮了一番,让我的气色看起来好些,又出门来迎他,却不想身子还是这样不争气。 我知道自己大限将到,可是心中仍存有一丝不甘。我不想就这样离他而去,不想。 “挽月!”刚进房门,嬴政便匆匆赶来了。 “告诉你个好消息,吕不韦已答应出兵讨韩了!” “是么。”我淡淡地反问了一句,垂下双眸,生怕一不小心暴露了什么。可是无论如何抑制,眼泪还是涌了出来。 “怎么了,你不高兴?”见我这副模样,嬴政满目疑惑。 “怎么会。许是太高兴,所以乐极生悲了。” 轻描淡写一句话代过,我便弯眉一笑,示意他当真是没事。 “高兴就好。”嬴政顺势揽我入怀,语音温婉微凉,“待韩一灭,我便封你为后,如何?” 我一怔,抬眼望着眼前的男子,他似将所有温柔倾付。可是我知道,我一直知道,他的爱,我从来承受不起。 “嬴政……”我缓缓开口,“你要答应我一件事。” 这是我第一次请求他,他显然有些惊诧。 “说吧,只要我能做到!” 忽地感觉心口一阵温暖,我笑了笑,继续说:“你要答应我,无论以后我在不在你身边,你都要好好活着!还有,你定要统一这乱世,还百姓一个盛世天下!” 他唇角微扬:“这有何难。一统天下原就是我此生所愿。不过,有一点我是不会答应的——我要你一直在我身边,陪我戎马天下!” 我低头不语,思绪却如漾波的湖面再也无法平静。我何尝不想与他同生共死,可是世事岂能如人所愿! “挽月,你做在这里乖乖别动。”见我不语,嬴政便把我按到妆台前,唇角挂着一丝似有若无的笑。 “怎么了?”忽然觉得这样孩子气的嬴政很好笑,就如他醉酒的那日。 “听话。坐好,闭眼!” 我无奈,只好按他说的做。 须臾,直觉眉心一阵微凉,却又不能睁开眼,只好由得他去了。 “好了,可以睁开眼了。” 听到他的话,我缓缓睁开双眼。 看着镜中的自己,我顿时怔然。镜中人黛眉微渺横远袖,绿鬓淳浓染薄烟,肌若凝脂月华落,气如幽兰倾城欢,尤其眉心赤红朱砂一点,清华霜雪,入骨三分。 待我缓过神来,嬴政已从身后将我牢牢环紧,下颌轻触着我乌色流云长发,呢喃道:“为你点上朱颜妆,从今往后,你只属于我一人,谁也夺不走!” 听着他越发孩子气的言语,我却无论如何也笑不起来。 在眼泪滴落前,我催他回了宫。 “你识实务便好,”见嬴政一走,吕不韦快步而入,“如此,于你,于他,都不是什么坏事。” “我倒要谢谢丞相信守诺言应允嬴政灭韩了!” “不必谢,这不过是交易而已。”说着,他便将手中的药碗放在了桌子上,“喝了它吧!” 唇角一冷,我自然知道里面装的是什么。 中箭后,吕不韦来找过我。 “挽月姑娘,作为嬴政的生父,我决不允许任何人任何事影响到他!”吕不韦开门见山,毫不避讳。 “丞相这是何意?” “我本想伤你一箭,以示警告,却不想他竟为了你以身犯险,用箭划伤自己!这般不顾性命的行为我岂能容忍?若你真的为他好,就应该离开他,让他毫无顾忌地去征战天下,而不是羁缚他!况且……” “况且什么?” “你是韩前朝玉栀公主,聪明如你,当中利害也不需我多说,你自是明白!” 苦笑一声,原来他早已知晓我的身份。或许正是那次中箭后我喊着“父王”惊醒,他便起了疑心。 那么嬴政呢,他知不知道? 收回思绪,我端起药碗一饮而尽。 其实吕不韦说的不错,我是韩前朝公主玉栀,我和嬴政根本不可能在一起。 就像青箬昨日告诉我,姐姐,陛下调查起你的身世了呢! 我一步步走到妆台前,唇角渗出丹色血迹,宛如一朵妖冶的血莲。看着眉心那一点霁红的朱砂,我想,此生已无悔。 “姐姐——!” 伴着青箬一声撕心裂肺的惊喊,我闭上了双眸。 临死前的一眼,仿佛已隔了千年。 那一日,“雪琳琅”谢了一地,如霜似玉。 (六)魂寄离幽,灰飞烟灭只一笑 我想,嬴政是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他每日悉心照料的离幽草,正是我的灵魂所依。 嬴政每天心痛难忍,总觉心中似少了什么东西。 帝星迟迟不能归位,天下难合。 无奈之下,蒙毅将军用禁术将我的灵魂召回,寄附在离幽草中。每逢午夜,我便坐在嬴政榻边伴他入睡。只有我牵着他的手,他才能睡得安稳。天亮之后,我便离开,我不能让他看到我,这是我对蒙毅将军的承诺。 只要帝星一归位,我便魂飞魄散。 蒙毅将军自愧对不起我,他说天下的事,不该让我一个女子承担。 勾唇一笑,我说,蒙毅将军,我从未悔过。 临死之际,我求蒙毅将军封存起嬴政的记忆,我希望他这一生可以好好活下去。 这个世界上不再有玉栀,也不再有挽月。 只是我不曾料想,情为心系,纵使记忆已被封存,他依旧不曾忘了我。心绞痛是如此,昨日他来见“九天玄女”时亦如此。他竟说,与我似曾相识! “这些日子,是你一直在陪我?” 我没想到,今夜他会突然醒来,令我促不及防。 见我惊慌的模样,他眉头一紧:“你怕我?” 我摇摇头。 他长舒一口气,唇角轻扬:“那就陪我说说话吧。” 话落,他便起身与我并肩而坐。 “朕也不知为何,见了你便很安心。仿佛心里一直空缺的那部分一下子便补全了。” 他似在自言自语,又似在缓缓倾诉,一字一句,拨动着我我的心跳,眼前不觉雾气氤氲。 “朕总觉得自己遗忘了什么东西,很重要,可是却想不起来。只要用力一想,便心痛难忍。” “每个夜里,朕总会梦见一大片栀花林,林子深处总有群袂一角轻扬,可是当朕追过去后,却什么都看不到。朕很怕,却又不知在怕什么。” “你是不是觉得朕很傻?” 语落,他转头看着我,眼角列满失落。 我摇摇头,弯眉一笑,珠泪滑落。 看着我留下的泪,嬴政凝眸,眉目深锁:“我们当真不认识么?” 我依旧摇头不语。 他便这样与我坐了一夜,最后在我身边沉沉睡去。这个场景,像极了他醉酒的那日,他说过的,我像极了一朵洁如霜雪的栀子花。只是如今,他早已不记得了。 此后,这便成了我们之间的秘密。每晚,我们肩并肩坐着,一谈一夜。 我甚至贪心的想,若是这样一辈子,该有多好。 可是,我的精神却越来越萎靡,每日待在离幽草里静养的时间越来越长。 我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帝星归位,天下一统。还有,我们永久的别离。 几日后的月圆之夜,帝星终于归位。我的身形一点点消没,化作一片片白色的栀子花瓣。 “挽月!”身后传来嬴政的声音,“我都记起来了。你不要走,不要离开我!” 我回眸笑意相望,然后一点点消失在他眼前。当他跑到我身边时,只余下一滴清泪落在他的手心。 他跪在地上,右手紧紧的捂着心口,身子不住颤抖。 “挽月,你怎这般傻……” 乌云蔽月,离幽生泪。自此后,离幽草再无花开之日。 公元前235年,秦王政诛丞相吕不不韦,因不详。 公元前230年,韩王安被俘,韩国覆灭。 (尾) 公元前210年,秦王政薨于沙丘。 民间传闻,秦王所薨之地,恰是他第一次与一女子相遇之地。 只是那个女子究竟是谁,无人可知…… 血染江山的画,怎敌你眉间一点朱砂,负了天下也罢,始终不过一场繁华。
编辑:秦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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