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蔗糖
冬日,阳光很暖。习惯地低头走路,偶尔也迷离着眼看远处的双塔。忽然,一股潮湿,清甜的糖的气息,一如六月雨水般,猝不及防地冲入脾肺。我的扶桥栏的手轻微颤抖了一下,全身的神经随之沉入一种久违的舒适与惬意中。如此亲切的味道,是太久的记忆。我停在那里,伫立这样的气息之中。似乎许久,它慢慢飘散,从不高的行道树及来往的人群与车辆中散落开来。我不知这气息从何而来,有一个挑着担的人在我的眼前,渐行渐远。这气息就如一条线,从那个挑担的人经过我时,恰好缠住并触摸我。并把我带回往昔。
糖,确切的说,是蔗糖。白色。它最初来到村庄是,是随货郎和他的担子一起来的。僻静山村,道路不方便,常有些货郎拿着拨浪鼓吆喝着,走村串户。总会在下午时间摇着他的小鼓,把他的零担放在场子中间,然后,便有一些人围了上去,大多是女人,讨价还价买针买钱,买一些日常用品。有的是用牙膏皮,鸡肫皮和破了的塑胶鞋。
货郎,总是黑幽幽的脸,牙齿很白,他时常边换货边唱调子,有时,还吹着笛子,于是老远,我们便可以听到。然后,孩子们便争先恐后地去找些能换糖吃的破旧东西。把这些东西扔给货郎,便可看到货郎拿起长方小刀,用一个小锤子,轻轻地敲打刀柄,于是,一片片白色的糖便纳入我们的怀中。孩子们,一人一小块便这样分起来,常常会因为分不公哭起来。然后便是一阵小孩子的跑步声。那甜丝丝的味道,慢慢地从嘴一直到心。没有糖的孩子只得站得远远的,嘴随吃糖的孩子也在动起来。然后,一口带着糖气息的口水很艰难地咽下。有些孩子会让没糖的孩子舔一口,于是,阳光般灿烂的微笑,便在村子里,散开来。
母亲因为会裁缝,便会换些针线。她也常常会给我们换些花样,到过年时,把花样缝在我们的胸前。也会看到我的曾祖母与祖母,换些鲜艳的布头,做布鞋时,把它们缝在第一层。男人们总会不屑地看着货郎,有时还是忍不住也会去换些烟纸和烟丝。还会换些火柴。这时候的村子,便热市起来。晒谷场里,孩子也在奔跑起来,有糖的没糖的,在追逐中,便把货郎忘记。傍晚时,便会听到又一阵笛子声渐渐远去。
老井
在村子里的东边,一口井的年龄也许比南边清时的老房子更老。人们已不去追究年份,它大过于我所熟知的祖辈们的记忆。比曾祖父更早时,他的爷爷便在这口井边生活。我眼里的这口比我想象中的要遥远许多,比我的太祖更遥远。它在水田与屋舍之间,人们可以睡在它的旁边,亦可以坐在它的旁边,许多的人便这样摇水上来,然后,摇晃地挑起。
一座座房子看上去那么简单,它简单的只是围着那田井转。不知多少年。一年四季,也许都晃着我熟翻的身影,有老的,亦有大的,亦无需直呼他们的名字,便可以微笑坐来来拉些家常。碰到生脸孔,便也无需点头,只是回到家中,便可以从母亲的口里知,邻居来了亲戚。下雨的许多天,有时也会一天也不见人挑水,从树林到屋舍,这口井便显得孤独许多。在它的周围突生空荡,好似少了些许点缀,好似,我所熟知的和不相识的从水里蒸发一样,看着它周围安静空茫的空地,我一时又想不起,是哪家人不见了。一天后,便又可以听到有人说话吆喝,于是,井边便热腾起来。
在一个清明的日子,井边,觉得,寂静得有些奇怪。突然想起多年前的场景,下雨天,一天都没人来挑水的那种寂寞。好似又有好些人不在。熟知的,陌生的。后来才知,有些人去上学,有些人出嫁了,还有些人去了城里,有的人家装了自来水。闲下来的人突然少了,用水便少了许多,留在家里的,挑一担水,可以用好些日子。
这些记忆,这些年来,慢慢地在我的生活中溜走。如今,我总会在回乡的某个转眼间,去凝视这口井,尽可能把它们一一拣起。不知,也喝这口井的人们,谁还会如我一样,花时间来回记这些琐碎的往事。如今,它已跑出了我的生活,但,我仍不会忘了我曾喝过井里的水,因此,便可以这样踏实地生活下去。
这是我童年的一口井,在村子的东边,在一排房舍与水田中间。它还在呈现着它的厚度与宽度,把一些孤独与寂寞承装。然后,慢慢扩大,悄悄散落开来。一口井,它装着村子里所有的故事,任井边荒芜,任飞鸟鸣叫。它立在村子里的东边,在月光下的房舍边,在逼仄的田埂旁,它在我的心里,如血液般提升纯度。这就是这口井,已经干枯了许多年的老井。
山野
我的脚下,一片绿意盎然,我的头顶,清清淡淡。我不想绕过这些抵达我的山野。我喜欢就这样踩着祖先与乡亲的脚印,一步一步地接近纯朴。这是在我成长的岁月中,注定要走过的,注定要留恋的故土。
走在泥土的芳香里,青草筑起了田埂,湿润而芬芳。这样的气息如此浓烈地侵入我的脾肺,深深地驻进我的心灵。让我不停地深呼吸,贪婪地吸引这熟悉的味道。在我的山村里,在我熟悉的田畴上,我熟练地打量着,打量那久违的景色。眯起双眼遥望前方,迷蒙的画面,闪着许多的具体的人与事,在这样空旷里,我居然没有丢失它们,我的心灵,从没放弃这样的纯朴。
我的眼前,不是一株与一棵的颜色,而是一片绿,不是一个人或一个老人,或一个少年,而是一群在田野里劳作的乡亲。这里的阳光是透明的,洁净如泉水般流淌下来,打湿我至爱的乡亲。他们在田野里,沾满土泥,禾苗的颜色遮去了他们黝黑的身躯,掩成一片绿。所有的声音与气息都撒落泥土之中,一起涌过,混和着,这是乡亲与土地间交流的语言,这是无需任何装饰的语句,是一场劳动的繁会,它们在我的面前,呈现一种骄傲又亲切的姿势,让我不由自主地向他们走去而后很自然地融入其间。
我在透明的阳光下,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在城市的楼群阴影里的影子,差点让我忘记的影子的样子。我的影子终于伏在乡村地面上,四肢舒展,匍匐在乡亲的背影里在作物的脚下。我的眼前一双瘦长而青筋暴涨的胳膊在挥动,挥弧着半圆,挥动着它那有劲的力度,胡碴粗短的唇,随着双臂的动作,一紧一松。而那蠕蠕而动的腿,瘦长有力,它承受着上半身力气,锄头举起时,汗珠下落,一滴一滴地落下泥土中,这些汗水,这些喘息,他那平静的一招一式,在我的心灵,再一次烙下发烫的烙印。其实,在他脚下的土地一直随着他的运作翻飞,他脚下的土地不平静,正快乐地迎合着这样的招式,而后有默契地很快地让种子生根发芽,长出绿的茎叶,最后成为粮仓里那一粒粒金黄。如今的我们,安逸的一些城里人,随还会愿意看他们大把大把喂养的粮食是如何从幼弱到成熟的过程,还有多少人为这样的辛苦而去重视尊重他们?
我站在一片稻田里,长久地看着它们,那一片片狭长如刀的叶片上脉络清晰,如须如爪紧攥泥土的根茎。它们长得旺盛而又完美,在我的面前高傲逼人。无需言语的生命,就这样立于天地间,让我每时都不会忽略它们,但,它们却在我面呈现一种忽略的死亡,那是成熟的死亡,这是它们秘而不宣的精神,让我一直用这样的姿势仰望它们,仰望这些不知是乡亲举起它们还是它们举起乡亲的生命。
炊烟
站于山坡上,任视线放宽,风夹着青蓝色的炊烟轻柔地包围我,这不约而至的轻盈,朴素淡雅,久违沐浴着,任它们抚摸我驱除我的风尘。
炊烟总是随着母亲的影子在我的记忆里,炊烟总是伴着母亲的呼唤,母亲,在乡村里,随炊烟守望着,所以,在我的行程里,我一直行走在炊烟的牵挂里,总会有炊烟的往事填满我心灵的行囊,让我在行走时,脚步愈来愈沉重。而我又极喜欢这样的沉重,这些时时牵动我心帆的牵挂。
炊烟在我的面前轻轻袅袅,缓缓上升系着我的乡村,图腾了村子那沉甸甸的希望。我迷恋村子的每一个院落,迷恋那些院里飘出的烟。
清晨的炊烟是暖暖的,一如母亲轻柔的抚爱。
午时的炊烟甜甜的,一如村后的小溪流淌的泉水,亦如孩子回家亲亲唤娘。
黄昏的炊烟淡淡的,在安静的天空下一如晚霞中轻飘的丝巾。引领田间劳作的人们朝着熟悉的那道烟走去,疲惫的脚步有了一些轻快的节奏。炊烟从每个院落里飘出,炊烟知道每个院落的故事,知道每个人的心事。
它烘托着山村的生机,激荡着每个老人对远足人的期待。炊烟在我不远处慢慢升起,淡淡地,轻轻地带着我的思绪一起飘飞。如此温馨的画卷,一如五柳先生笔下的桃花源,我不想,也不会让它们在我的生命里消失。
我爱着自己的村子,我的家,还有身边的羊群,我们在炊烟下一起成长。飘荡炊烟的山村,是我心中永远的风景。它轻轻淡淡,宁静淡泊,安详地准时地从屋顶悠然升起,它沉默地用这种轻盈的姿态生长着,我也随之成长,与炊烟的速度一起,缓慢而稳妥地在它的臂弯里,一点点地成长。在这样的速度里,知道了光阴的速度,知道温柔的牵挂。
它在我思绪停留的地方上升,直抵天空。
它在我经历的岁月中,直抵我的心灵,让我在很多时候,可以静下心来脉脉仰望,让我可以。安然地躬着身子仰望,这是一个回忆与珍惜的理由,亦是我与童年的高度尺量。
犁
它在村里的土地上,随着我的父亲躬身走着笔直的路,犁,父亲的珍爱的器物,亦是乡村特有的东西,让我时常在城市的一隅处,只要想起产父亲,就会想起它。它与父亲一起,在我的童年里站成一幅油画。
我可以在乡村的任何一个院子,看到它,一个不起眼但不容乎视的器物。它在乡村任何时候,被忽略又被扛起,这样的重量有时可以和生命的重量相并提,让人在俯视的同时,又不得不抬高它的份量。如此重量,若轻若重,如生命般让人频频仰望。我翻阅着记忆的书页。它在冬季里,安然地在院子的一脚,而我的父亲,总是时常抚摸着它,修理着,这是一家人来年的希望,父亲来年的劳作伙伴。少年的我,时常可以在安静的院子里,看到它褐色的无言。褐色的希望。那是父亲给我的支撑,亦是父亲从青年到壮年再到老年的支撑。
它在父亲的田畴里,翻动着一季一季的安静,翻犁出丛丛青草,阵阵蛙声,滴滴汗水。翻犁着父亲的沉默,母亲的执着。翻犁出,稻子的芳香,震憾天地的喘息。它的躬身象极了父亲渐老的脊梁,让我们爱劳作的人们,知道用它的形体坚持着生命的本质。这是一种质朴的本真,亦是坚持的支点,让乡村,在它的犁下,有了翻了一番的希望。
它在我的岁月里,站成躬身又笔直的影子,我在一种平行的脚印中,看到了一种坚韧与执着,让我知道,我的血液里,有它的影子,有如它一样躬身笔直的农民的血液。
编辑:秦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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