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我是个喜欢文字的孩子,却不曾真心为你写过一篇文字。很小的时候,我常想认认真真地为你写些字句,只是每每提起笔来,却不知该从何落笔。
【你来过我的世界,但我的世界没有你】
{记1993~1998年}
自小,我就很笨,语言发育迟缓,到四岁才学会说话,你不在我的身边,以至于那时刚开始学我只学会了叫“妈妈”和“哥哥”。
我不认识你,关于你的一切,都是从仅比我大三岁的哥哥口中得知的。
那时哥哥指着客厅墙上的照片里那个穿着西装长得很英俊的男人对我说:“这是我们的爸爸。”
哥哥说:“你还不会走路时,爸爸总是抱着你。”
哥哥说:“那时爸爸总是坐在院子里的石椅上逗你笑。”
哥哥说:“爸爸可疼可疼你了。”
我常常望着墙上那张装裱得很精致的照片发呆,想着爸爸究竟是什么。
是的,那时候,爸爸对我来说只是一个很模糊的概念。而关于你的记忆,自是一片空白。
五岁那年,一个周末的午后,我躺在院子里的摇椅上,睡意朦胧间,听到哥哥说:“妈妈,他出轨,为什么不和他离婚?”慢慢睁开眼睛,看见妈妈笑着摸摸哥哥的头说:“爸爸很爱你们。不是吗?”然后他埋下头继续写作业。
我曾偷偷问过哥哥:“哥哥,什么是出轨?什么是离婚?”
他眸光暗淡,说:“爸爸出轨了,嗯,他在外面有了别的女人。离了婚,爸爸妈妈就不在一起了。”
那时什么都不懂的我脱口而出的话是:“他们不是一直都不在一起吗?”
哥哥愣了一下,然后笑了:“是啊!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婚姻,本来就没有感情,哪里来的出轨?夫妻也只不过是有名无实罢了,离与不离也没什么区别。”
我一脸茫然。
哥哥说:“你还小,不懂。”
我知道,你曾经来过我的世界,只是我记忆中的世界没有你而已。
【于我,你只是一个陌生人】
{记1999年盛夏}
灵堂。
你缓缓踱步进来,依旧同照片上一样西装革履、英气逼人,只是眼角很明显地泛着泪光。
你朝着遗像深深地鞠躬,然后转身看着站在一旁的哥哥和我,我抬眸,毫不畏惧地望着你,只是,在你朝我们走过来时,我还是躲到了哥哥身后。
那时,我还是个孩子,我很怕生。那时,于我,你也只是一个陌生人。
哥哥回头对我说:“念念别怕,这是爸爸。”
是他把我牵到你面前,是你用强有力的双手抱着我,然后满脸愧疚地说:“念念长大了。”
我看着眼前那张熟悉的脸庞,贪婪地享受着这份陌生的温暖,没有任何语言,只是眼前一片模糊,然后低着头,眼泪鼻涕全都往你的西装上蹭。
那是记忆中第一次见到你,邂逅于一场葬礼——你的妻子,我的妈妈的葬礼。
那是1999年,那年,我六岁。 【为了你,我曾经很努力】
{记2000~2002年}
那样温暖陌生的怀抱只停留了一个月,你说总公司那边忙,便把我和哥哥托付给了伯父,然后匆匆离去。
在伯父家的那半年没什么印象了,只记得那段日子很苦,但我没有哭过。
直到半年后外婆说要接哥哥和我过去潮州和她一起生活时,我才第二次见到你。
在外婆家的客厅里,你蹲在我面前,牵着我的手,笑着说:“外婆年纪大了,你和哥哥要听话,不许胡闹。知道吗?”
怯生生地点点头。儿时的我在生人面前常是缄默的。
你说:“记住爸爸的号码,想爸爸了就打电话。好吗?”
我说好。
于是,那天,记忆力一向很差的我用心地记住了一串号码。
然后你又匆匆忙忙地离开了。
我常常会拨打那个号码,但很多时候,都是忙音或者关机,难得拨通了,你也只是简单地问候几句,然后便匆匆地挂断。
尽管如此,我也很乐意。我的粤语怎么学也学不好,于是我很用心地学习普通话,只是为了偶尔拨通电话的时候,能够和你多说几句。
那两年,醒来时总会念念那串号码,深怕一个不小心就遗忘了。
这是在外婆家的那两年仅有的印象。
我曾尝试为每一件能让我们接近的事很努力,只是这一切,你都不知道而已。
【世界上最残忍的事情不是绝望,而是给了希望又不实现】
{记2002年}
回家时已经是2002年的春节了,那时你刚在市区买了新房子,但外婆说什么也不愿意搬去一起住。看着外婆微微发红的眼眶和很勉强的笑脸,最后我狠下心,笑得没心没肺地和哥哥跟着你上了车。
回家后的日子,你依旧很忙。
常常是我拿着刚发下来的满分作业或卷子伏在窗台前等你,用右耳细细分辨窗外路人路过的声音,希望能听到我熟悉的脚步声。每次我都是很快就睡着了,然后在听到钥匙转动的声音时迅速清醒过来,拿起拖鞋递给刚进门的你。
哥哥说,我的嗜睡和浅眠都是从那时候开始的。
你总是在见到我递拖鞋时心疼地问上一句:“怎么又这么晚睡?”
我总是在心里嘀咕着:你早点回来不就行了?
你会再把陪我伏在窗台前却睡熟了的哥哥抱回房间后,专注地看着我们的作业,然后乐得笑个不停。
我也会骄傲地扬起嘴角。
这是那时候的我每天最开心的时刻,因为往往再次睡着醒来时,看到的永远只有你做好了摆在餐桌上的早餐和空荡荡的屋子。
日子平静得像一面没有涟漪的湖,波澜不惊。
2002年12月25日凌晨,你打开门,抱起我说:“念念生日快乐!”
那天中午,你在电话那头说:“念念,爸爸晚上十二点钟之前回家陪你。“
我听着,意外的笑着,至少,我的生日你还记得。
然而那天我和哥哥伏在桌子上看着时针缓缓地滑向了十二,也没有听到钥匙转动的声音。你回来的时候已经是凌晨两点了,哥哥睡熟了,我也假装沉睡着。
后来仔细想想,当时的场面一定很滑稽,两个失落的孩子伏在桌子上沉睡着,桌上放着一个原封不动的生日蛋糕和九根未点燃的蜡烛,而旁边站着一个失约的父亲。
印象最深的是当时你把我抱回床上,帮我盖好被子,嘴里呢喃着“念念,对不起!”在你转身关上门后,我睁开双眼望着眼前的黑暗,咬着嘴唇,任泪水肆意滑落。
第二天,你出乎意料地出现在餐桌旁边,满脸歉疚地说:“念念,对不起,昨天晚上有个员工临时出个点事,没赶得及回来。”记得当时的我没有任何表情,也没有任何反应,只是一脸漠然地看着你。
也许那时的你并不知道,世界上最残忍的事情并不是绝望,而是给了希望又不实现。那么,对待我,你是那般的残忍。
【那样轻易感动我的简单话语,你却总是吝于付出】{记2003~2005年}
你说,每个孩子,都是父母心中的宝。
我想,那你怎么忍心,怎么舍得,让我过早地接触到这个社会的丑陋和肮脏?
十岁那年,你和你所谓的“真爱”结婚了。
她刚来到我们家里时,你逼着哥哥喊她妈妈,但哥哥说什么也不肯叫,我看到你扬起的手即将落在哥哥脸上,哥哥毫不避让,但她却及时拉住了你。那时年少的我一脸愤怒地瞪着你,什么话也没有说。
那年你开始带我出席各种各样的酒会饭局,你骄傲地对着所有人说:“这是我女儿,念念。”感动之余,很配合地扮乖巧状喊他们叔叔伯伯。
他们常是乐得哈哈笑,而我也自动忽略他们虚伪做作的背后肮脏丑陋的嘴脸。
谢谢你为我塑造了这样的逆境,让我过早地懂得了社会的丑陋和肮脏。谢谢你,让我拥有一个这么不堪回首的童年。
十二岁那年,你终于发现我的听力存在着问题,我的左耳,总是不能清楚地听到外界的声音。
你带我去了医院。刚做完检查,看到你焦急地询问医生“情况怎么样”时,不禁讶异,原来,你也会担心。
左耳三块听小骨连在一起了。医生说:“必须动手术,听力才有可能恢复正常。”
嗯,其实也没什么,只是手术那天,我安静地躺在手术台上,而你临时去了外地参加一个很重要的会议而已。是我,在听到你和医生讨论着打麻醉剂伤脑之类的话题后,坚持不肯用麻醉药并倔强地说自己不怕疼;是我,躺在手术台上一声不吭,苍白的手指却无力地揪着白色床单;是我,麻木的看着崭新的手术刀械和蘸满鲜血的医用棉球在眼前来来回回却没有任何恐惧。
你总说我胆子大。
可是,你知不知道,又是谁,一直残忍地逼着我去学会坚强、学会面对、学会一个人承受所有?
【我所谓的坚持,是不是你眼中的固执】
{记2006~2009年}
2006年升中考结束,你突然问我要不要去学画,我用带着蔑视的眼神瞥了你一眼。
哥哥在一旁打岔道:“念念的成绩进市重点中学是没问题的,不用整艺术特长生那玩意儿了。”
感慨:果然是父子,连想都想到一块儿去了。
我很庆幸,我的成绩考进了G中;也很庆幸,那年夏末秋初,我在教学楼天台邂逅了那个玩摇滚的男孩——江;我更庆幸,那时遥跟我打赌,说如果我在两个月内追到江,她就帮我实现三个她力所能及的愿望。
带着玩一玩的念头,一个月后,我和江迅速地走到了一起。也许一开始只是为了那三个愿望,但后来却是一发不可收拾地陷了进去。
你说我早恋,很严肃地和我讲早恋的危害。然后回头笑得没心没肺地和江叔叔讨论这俩孩子是如何如何的般配。当时我和江就坐在角落里听着你们的谈话悄悄地冒着冷汗。后来在我们流露着鄙视的眼神下,你们终于奸笑着把话题转到了商业合作上。
2007年没有什么印象了,只记得下半年上了初二,学习了生理课。那时刚刚懂得一个生命是如何到来的我常常会想,从我的出生到现在,除了一个精子和一堆金钱,你到底还付出过什么?
2008年爆发了全球金融风暴,那年你几乎整年不在家,只是偶尔回来吃个饭、拿点东西,然后就匆匆忙忙地走。你说你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公司垮掉,你说你不想一生的心血化为乌有,你说你不忍心让几千个员工下岗回家啃老本。你说你很忙,至于你在忙什么,我不闻不问。那年,我们之间没有回忆可言。
2009年7月份,中考成绩发布。你坚持要我去省重点,哥哥坚持按照我的意愿让我报读G城的一所技校。你们为此吵了一架,吵得很凶。你说,不能拿我的前途开玩笑。
“是不是我一直都只是你手中的棋子和工具?凭什么要把你的包袱强加在我身上?为什么要我沿着你为我铺好的路一直走?你要的,究竟是你的骄傲和荣耀,还是我的快乐?”
你说:“固执。”
还是拗不过我们,最后你极不情愿地同意了让我报读G城的技校。
【我逞强我懦弱,你从来都不懂得】
{记2009~2010年}
G城的气候变化多端,就算早上晴空万里,下午还是随时可能来一场狂风暴雨。
也许是第一次独自外出求学,你不放心,隔三差五就打电话来询问近况。
南方,暴雨天。
你说:“响雷有什么好怕的?”
我说:“嗯,不怕。”
可是你知不知道,其实我怕。响雷,我自小就怕。南方多雨,很小的时候,若是响雷了,妈妈定会捂着我的耳朵说:“念念,不怕。”妈妈走后,雷雨天捂住我耳朵的人变成了外婆,再后就变成了哥哥。你未曾在暴雨天响雷之际捂过我的耳朵,你不知道我怕,更不知道,我长大后,依旧会怕。
结束了那次通话,之后哪怕常常胃疼,我也宁愿强撑着告诉电话那头的你我没事,然后挂断电话,安静地吞咽药丸。就算是后来左耳动手术的伤口突然裂开、发炎,再引起高烧,我也只是默默地随着航子去了医院挂号。这些你都不曾知晓。
直到2010年7月份,一场送别会和一夜宿醉后,航子办理了退学手续回了苏州,而我也转学进了高中。
我逞强我懦弱,你从来都不懂得,所以,有些人,冥冥之中比你重要得多。
【你一直用你独特的方式爱着我】
{记2010~2011年}
很感谢你,当时往这所高中砸了不少“赞助费”,才让我得以直接入读高二。
我自学完高一的课程时已经是十一月份了,那里遥转学随着父母去了上海,而江因为骨髓移植手术失败,再也没能从手术台上下来。
那时候的我很颓废,甚至是堕落的。染发、醉酒、彻夜泡吧。那些静默消极的,在我能承受的范围之内的,我都一一尝试着。
难得我在家,你也不会在我耳边嗑叨些大道理。你只是轻轻地摸着我的手心手背,心疼地说:“都会过去的。”不习惯的温暖,很是别扭,我总是试图悄悄地把手抽回来。
日复一日的颓唐下去,直到休完长假回了学校,我才开始认真的追赶功课。
可是,你呢?你是老了吗?还是感到寂寞了?
你开始每天打电话来和我沟通,嘱咐我吃饱穿暖,和我谈财经聊八卦,无论你在本地还是外地,不管我是不是总是只言片语。每逢周末,只要你在本城,只要我想回家,你定会忙里偷闲亲自来接我。
你说你喜欢飙车,却总是把车开得很慢。你说:“旁边有个宝呢,开快了多危险。”我在一旁翻着白眼:“你知不知道副驾驶座是最危险的?”你笑着说:“可是你没有驾照啊!”然后继续专心开车。
你喜欢带着我逛服装店、买衣服,当然,不是给我买,而是给你买,我只是去给你当当参谋提提意见而已。你总是在穿着一起买的衣服的时候得意的说:“我女儿的眼光,绝对可靠。”然后很得瑟很得瑟地笑着,我在一旁很无语地翻着白眼。
以前你说,在外面打架,可以。但是,只许赢,不许输。赢了,打伤人了,赔别人多少钱不是问题,如果输了,那就别回家了,丢不起这个人。
现在你说,爸不奢求什么了,只要你能开心地活下去,就足够了。
猛然醒悟,原来,你一直用你独特的方式爱着我。
【最后的最后】
{记1993~2011年}
细数,深感惭愧,原来,在我的脑海里,关于我们之间的记忆,仅用4671个字符就可以叙述完。
当记忆散播成碎片,时光的过往渐渐被搁浅,那么,我会在心里为你盖座城堡,守护你永远活在我的心中,一世安好。
——念念
【后记】
刚刚我在码这篇文章时,哥看了,他问我爱不爱你呢。
我想了想,说不爱。
哥说,口是心非。
我笑,他也笑了。
其实,说爱你,太过矫情。
可是,我爱你。一直,很爱。
谨祝:父亲节快乐!
编辑:秦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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