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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识混沌不堪,看到的是没有一丝间隙的红,那种明亮的色彩让他感到些许压抑。他有些莫名其妙,他杀的人很多,剑饮的血自然也很多,那种红有鲜艳的也有暗沉的。可是这种自己无比熟悉的朱色,却是从未让自己觉得压抑过的。 耳中被侵入一缕箫音,似断断续续又像连贯通畅。他并不排斥这声音,甚至觉得那莫名的压抑被一点点清逐。他静下心来听,慢慢地恢复清醒。 那箫声无一丝哀怨情愁,亦无一缕明快清亮,只是空旷辽远,仿佛那吹箫的人只是在吹箫,并无带入任何情绪,只不过是在使用乐器罢了。 他皱起眉头,疲惫地撑开双眼,耳畔的箫声一下子清明,他只是微微动了动便没再有动作,因为他知道房间里还有另一个人,一个不明其意图的人。 原以为不过是幻听,没想到吹箫的,确有其人。 那人立在窗前,对着明月,手里握着萧。 在他醒来的那一刻,箫声却应声而止。 “你醒了。”那人转过身来,并没有多看他一眼。 缓缓走到桌旁倒一杯清水,再慢慢地走至床前,将花瓷杯递给他。 他默默撑着床沿坐起,接过杯子,思虑片刻,还是喝了下去。 “还要吗?”那人声音很澄澈,儒软缠绵却又不矫揉造作。 他在夜里看得也清楚,那人身段并不高挑,是个很纤细的姑娘。 她穿着黛色的薄纱裙,有些简单却并不单调。她的腰很细,细得令人担忧。她的发并没有绾起,懒散地披着。风从窗口吹入,发被撩起,他看分明了,她的乌丝极长,要比一般女子长得多,几乎到了脚踝。她脸上带着浅浅的笑,一张小脸很是精致,不是什么绝世的相貌,却是佳人无双,令人挪不开眼。 她身上有着柔和很清雅的韵味。 可是她走路像是很慢,几乎是小心翼翼的。她既然能察觉他苏醒,那么就是应该有武功的,可是他可以肯定,她没有内力。 “你看不见。”他的声音此刻喑哑地响起,答非所问。 那女子却也并未因他略带冒犯的言语所愠怒。只是依旧微微地笑着,对他的话不予置评。她坐在床沿,摸索到他的手,轻轻拾起,两指搭在他经脉处。 “你昏迷了四天,受了很严重的伤,还中了毒。”她伸手探了探他的额,“不过你恢复得很快,再修养上一段日子,大概就能大好了。” 不知道为何,这话有些不令他信服,那是从句里话间,又是听不出破绽的。 他依然没有说什么,只是有些冷漠地抽回手。 她也不介意,依旧淡淡地说:“这里是玄机谷。谷里人虽然不多,不过那些人进不来。” 她想了想,轻声说:“你好生休养着。” 她果然是看不见的,而且并没有武功。大概只是因为看不见的缘故,听力格外灵敏些罢了。 她起身,朝门外走去,既没有问他为何受伤也没有问他是何人,甚至也没有告诉他自己是谁。 “你是何人?”他突兀地问,然后心上一紧。 有何必知道泛泛之交的名讳? 只是刚才她握上他的手,其实那也算不上握,只是为他探脉而已,可是他偏偏就略微失神,甚至在那一刻放松了警惕。 若是她想害他,片刻已经足够了。 “我是玄机谷的人。”她像是被他突然发出的声音惊扰到,停在原地后步伐凌乱的离开,但又留下轻飘飘地一语:“我叫暮沅。” 他重新平躺回床,腰上的伤口牵扯着有些疼,突然间他眉头一拧,浑身上下散发出强烈的杀气,同时右手往床内一探,冰凉的触感被他纳入手中,定下心神,他将那把剑重新放回床内。 他冷漠的双眼里带着十足的狠意,那些暗算他的人,终有一天,会身首异处。这段他修养的日子,便算做他们偷来的时光罢。 翌日。 暮沅闭着眼睛坐在药埔边,在清晨的阳光下嗅着杂糅在一起的药香。 她微微扬着头,睁着眼睛迎向阳光。 却是皱眉,微微阖上双眼,垂下的眼帘好像有着某种道不清看不明的情绪。 小奴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她身后:“该喝药了。” 她微颔首,嘴角微微勾起,伸手接过了她递过来的药。 小奴在一旁继续说,“那公子是杝州人,官拜上将军,是如今朝中为数不多有真凭实材的武将。” “果真。”暮沅漫不经心地把玩着药碗,“名讳是何?” “范姜。” 她闭上眼睛,凝神听了一会儿,吩咐小奴先行离开。 “你来了。”她坐在一个小土堆上,手放在腰侧,浅浅地弯着嘴角。那双赤着的细白的小脚在黑色的泥土上显得格外刺眼。 那一刻他想到了“手如柔荑,肤如凝脂,巧笑兮,美目盼兮。” 可惜,他只是带着怒意地望着她,浑身上下发出的冷意让她感觉到一丝胆怯。 “你又何必知晓我是谁。”说出的话语,却没有神色上那么拒人千里之外。 她恬静一笑:“我本无意冒犯。只是想知道所救何人罢了。于是半盏茶之前我让小奴去查了查你的官府档案,多余的,我也是不想知道的。” 他漠然地立在那,没有动作也没有说话,似乎在思考她这回答的可信性。 “我三日后便会离开,你又何必知道这些。”他收起周身的冷意,淡淡地说。 她闭上眼睛。 是不是有一对浓密的眉,一双有神的眼,挺拔的鼻梁,不薄不厚的唇,那肯定是一张刚毅的脸。 “谷师半月后出关,在那之前,你恐怕不能离开。” “为何?”语调骤添冷意。 “玄机谷机关重重,我从未能独自出去过。”令人不辨真假的语气。 “半月。”他重述。 她慢慢走向他,抬起手来,像是想落在他脸上,“半月罢了,只是半月。” 他快速扼住她的手腕,捏得她生疼。 可她并未呼痛,连表情都是没什么变化的,依旧啜着浅浅的笑,那双眼睛飘渺地望着他。 他看着她开始发紫手腕,默默松了力道。 她眼角似有些许温润,却未予理睬:“我不过想知道你的样貌,你又何苦如此防备。” 他幽深的眸中闪过一丝歉意,但也只是冷冷转身,未有多言。 半月后,他定是要离开的罢? 暮沅站在原地,抚着略略青紫的手腕,有些晃神。 五日前丑时,她在梦中被谷师叫醒,扔给她一个浑身是血的人便自己锁山闭关,没有留下一句话。 她忙将躺在地上不省人事的他扶起,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将他扶至床上。 小奴闻声赶来,她吩咐下烧一桶热水,再熬上一碗解毒的药。 她和小奴合力将他扶进浴桶后,她便让小奴锁上门到院子里候着。 她在他身上轻轻摩挲,将他的外衣解开,再解中衣,最后仔细地在他赤裸的身上找寻伤口。 他身上的伤口很多,但大多摸上去已经淡了许多。 肩臂被箭贯穿,腰上的刀伤也很深,小腿上的伤口有些发炎,心肺上还中了毒。 她将他的身体擦拭一遍,桶中的水色也已变黑红。草草为他穿上单衣,再让小奴进来与她一起将他扶到床上。 她让小奴剪开他臂膀处的衣物,将白色药沫散在伤口周围,再拿过一盒红色的膏药涂抹在伤口上,腰上的伤也同样处理。 “小奴,他可还在流血?”暮沅喂他吃下一颗黑色药丸。 小奴沉默一会,如实回答:“还在流血,略带磷色。” 暮沅闻言怔了怔,不禁喃喃道:“磷色,怎么会是磷色。” 他的脉搏很稳,几乎察觉不出有什么异常。可就这一点就格外不寻常,一个心肺受损又失血过多的人怎么可能脉搏平稳?而且为他擦洗时,他流出的血与平常的血触感无异,若要说那一点不一样,那就是略带异香。 眉间一敛,将手轻轻压在他的胸口,果然,她感觉到一股奇异的气流在她掌下流窜。 “是药花离。”她不甚熟练地帮他盖好被子,“那些人好毒的心肠。” 她再探探他的脉,已经虚弱不少,“小奴,去准备药浴,用寒冰水,加上谷师酒窖里二十年以上的药酒。” 二十年的药花离,自然要二十年的药酒才能解。 他睡得极不安稳,在梦中把拳头握得发白。 她将他的剑放回他身旁,整夜整夜地为他吹箫祛除心头烦躁。 如今他醒了,伤未好便想着要离开。 她垂下眸子,浅浅笑着的脸上不辨情绪。 “将军。”她轻轻念着。 夜。 暮沅抱着琴走在修整平坦的路上,不急不缓,稳稳当当。 范姜从廊上走过,看见她的洁白裙裾在风中飘荡,在夜色下显得格外飘逸。 受伤地肩膊微微抽搐,他有些颤抖地停在原地。 她突然停下步伐,准确地侧身看向他。 “将军?”她轻轻询问。 他没有回答她,挪到栏杆处撑着自己,体内好像有一股怪异的气流在横冲直撞着。 “将军,你怎么了?”她把琴轻轻放在地上,凭着感觉找到他的位置,快步走到他身边。 “别碰我。”他那没控制好的力度推得她狠狠撞上木栏。 落地声惊醒他,他骤然后悔自己的冲动,忙转过身查看她是否安好,可是,他只对上她那双平波无澜的眼睛。 在撞到栏杆的那一刻,只有撞击声。 她面色平静,没有痛呼亦没有呻吟。 “你还是回房休息罢。”她慢慢站起身,淡淡地朝他的方向望了一眼。 下几步小阶梯,她俯身抱起琴,继续往花园走去。 范姜目送她消失在繁花之中,心里好像有什么东西在磕着碰着,有些不适。 他按捺下烦躁,慢慢迈步,朝自己的房间走去。 将琴放在石桌子,她那有些空洞的眼睛凝视着远方。 良久,她轻轻触碰琴侧斑驳的雕花,然后慢慢抚起第一个音。 将军,将军。 他推开房门的时候便听到了清亮的琴声,声音之大,仿佛用力之至。 是她在弹琴罢。 这琴声,有怨恨,有清凄,是决绝的,也是悲凉的。 和第一次听到她吹箫完全不同。 原来她那样清清淡淡的人,也会有如此绝然的情绪,着实有些捉摸不透是什么能让她如此失控呢? 是自己么? 可你我素相识,彼此毫无关联,你如何会为我有这些并不该有的情绪? “汴水流,泗水流,流到瓜洲古渡头,吴山点点愁。” 自他清醒后,她便未再吹箫,只是在每天夜里他烦操不安,内息不稳的时候,她的琴声就会适时地响起。 像是算准了他毒发的时辰。 直至今日,他都还未查明自己中了什么毒,而且他慢慢察觉,就算他每日按时喝下一碗汤药,身体里的毒素似乎还是未有减少。 那些汤药,好似只能按压住某一部分毒素,再无其他作用。 并且,那毒发的时辰,每日都在提前。 他拔出剑轻轻在手背上割开一道口子,暗璘色的血汩汩流出,顺着指尖滴到地上,一声一声,像是在和着她的琴音。 究竟是什么毒? 他不问,她不说。 他依稀记得曾经认识一个精通医道的朋友,可是现在,他记不起那人的名讳容貌,况且,以他现在的身子,每日毒发得越来越快,也越发严重,大概撑不到找到这个被遗忘的故人。 不能没有每日的药浴调理。 他也曾经想过闯出去,可是每每想走出那片梨花林的时候,小奴就会出现拦下他。 “将军这几日有闯过梨花林么?”暮沅看向窗外,不知今夜是月色漫漫,又或是残月戚戚。 “将军这几日毒素散发得越来越快,他有心却也无力。” “小奴,”她轻轻摩挲着手上的萧,“我可有选择?” “有。” 她听到小奴笃定的声音,微微一怔,却还是接过小奴手里的赤色药丸。 摩挲着手里的锦盒,轻轻打开,把萧慢慢地放进盒子里。 “明日我们出谷。” 已经,好几日未有见到她了。 虽然每一日傍晚的时候她的琴声会如时响起,可是,却好像有什么不同。 今日,他调息后慢慢压下了越发灼伤自己的气流,决定去园子里看看。 当他循着琴音找到花园的时候,看到的是一个年轻的男子,一袭白衣,漫不经心地在抚琴。 男子像是早知道他的出现,并没有露出任何吃惊的表情。 范姜微微拧起眉头,冷冷地看着那男子。 “你是何人?” 那人也不吝啬言语,停下手指间的动作,站起身面向他。 “我就是这玄机谷的谷师。” 范姜缓缓减小握着剑的力度,认真地看着他:“为何是你?” 那男子轻轻笑起来,优雅万分,可是细听之下,略带嘲讽。 “你想问的,是为何不是暮沅罢?” 范姜重新皱起眉头,“这于我来说,并无任何不同。” 可惜那男子不依不饶地纠缠他:“既然无任何不同,你又如何听得弹琴的人不同,你又如何勉强着自己过来看看?” 范姜并无再回答那男子,他只是转身离开,一言不发。 “这段日子她不在谷中。”那男子轻飘飘地声音自身后追赶而来,“此后每日卯初时,你便来此地,如若不然,你便等不到她回来。” 小奴推着毂椅快速地在还算平整的山路上,过快的速度让人看不清她的动作。 风和着沙打在脸上有些疼痛,暮沅闭上眼睛假寐。 “下山再半日便是金陵城了。” 小奴感受到她的不适,缓下步伐,在她耳边轻轻说。 “下了山,我们便换成马车罢。”暮沅疲惫地睁开双眼。 傍晚应是能到金陵的。 回途经过郇州,讨得东陵引,杀了言家人,便可返回玄机谷。 他那样的人,得到言家人的头会比得到东陵引还要舒心罢。 他总是如此,把许多身外之物看得比命都要重要些许。 所以他总是能把仗打得特别漂亮,除了他熟识兵法之外,还有最重要的一点。 他不要命。 在战场上的人,不能有眷念,不能重命,要的是拼,要的是豁得出去。 成长在刀与血的世界里,他会的,放得下的,豁得出去的,要比别人多太多。 “两位客官,打尖还是住店?”小二哥笑嘻嘻地引暮沅二人走进那华贵的园子。 “住店。”小奴看一眼这已经不能称之为客栈的地方,心下有些不知名的不安,“准备两间上房,两桶热水。” “好嘞,二位今日可赶巧了,两位贵客刚好退了房,不然两位可没得住了。”小二哥在前面引路,“也不知道是何缘由,这两日这金陵城来了不少江湖人,小人呢,又多嘴,忍不住多问了几句,结果他们就拔刀相对,可真是吓死小人了。” 暮沅在小奴的搀扶下慢慢上着楼梯,听得这话,脚下一顿,然后轻轻一笑,“谢谢小二哥了。” “哟,瞧二位姑娘说的。”小二连连哈腰,在过楼梯拐角的时候,他顺势靠近小奴,“你和小姐小心些,这次来的人各个都不是省油的灯。” “一切妥当?” “妥当。” “朝廷的人可有来过?”小奴目不斜视地继续扶着暮沅向前走上回廊。 “还未来,不过看着情形,王应是轻易不会放过小姐的。” 小二还想说些什么,可惜这次被小奴抢白:“小二哥,你如此话多,也怪不得他人拔剑相胁。” “哎,姑娘说得对,小人就这点不好。”小二看几眼从廊下走过的几个精细面相的书生,忙点头哈腰地作揖。 那几人谈笑风生地绕过假山,自始至终都没有往暮沅小奴处望一眼。 暮沅骤然停住脚步,微微转身向远处的一颗高大的梧桐树望去。 只见那梧桐树上栖着一素衣白裳的女子,随意地坐在粗壮的枝干上,迎上暮沅斗笠面纱下的目光,轻轻别开脸,她悠悠坠落下地,迅速消失在密林深处。 小奴随着暮沅的目光望过去,不安更重了些。 那女子着实古怪,那背影,透着怜悯,透着——认命? 暮沅回过神来,轻拍小奴,离去。 “他们是如何能知我们的行踪?”将门合上,小奴把暮沅戴着的漫纱斗笠取下。 “或许是言家人查到将军入了玄机谷。”小奴倒一杯清茶放入她手中。 “言家人,就那么肯定我会出谷么?来这金陵的人,竟然如此快。” “言家人是当年的主凶。”小奴将赤色药丸递给暮沅,“他们知道的东西自然要比别人多上许多。” 言家,祖上在朝为官,以观天象测战事闻名,后退隐朝堂,驻扎江湖,到如今也有百十来年,也算世家。 当年。 当年。 当年,身为鬼谷的鬼医,她虽古怪,但是也算得仁医。 不少的江湖人士或者平明百姓跋山涉水地到鬼谷求医,她皆用心医治。 一时间,美名漫天。 后来。 后来她下了毒,会相传相袭的毒。 鬼谷前的永寿村,成为了瘟疫村,各派染上此病之人多不胜数。 以至于屠村,各派掌门亲手杀死染病弟子。 焚尸,死无全尸的下场。 这场噩梦延续了整整三年。 同样,一时间,骂名漫天。 从水中站起,小奴一件一件衣裳地为她披上,暮沅指尖微颤。 多少年了,依然不甚习惯,依旧感到屈辱。 她医不好自己。 当年。 当年。 小奴扶着她,一步一步地从楼梯上踏下。 大堂安静地略显诡异。 坐下,暮沅垂下眼帘。 “小奴,这几日不是来了许多的高人么?怎的这客栈如此的安静,难道说我们宿的店如此破败不堪,无人愿栖?” 这声音平平淡淡,没有询问的意思,没有一丝起伏,可是细细地听,这话里却有嘲讽。 “这客栈甚好,可惜来的都是些胆如米粒的‘豪杰’。”小奴亦坐下,为她斟一杯热茶。 如此嘲讽,终于有人忍不住推椅上前。 “哼,鬼医,这么些年了,你却是躲在那玄机谷里不敢出来,如此胆怯,你又算得上什么英雄好汉?” “这位英雄,既然我躲在玄机谷里,那你何不闯谷,杀我为快?再者,我只不过是住在玄机谷几年光景罢了,算不得躲。” “你,你明明知道玄机谷机关奇阵繁多,当年我们的人硬闯死伤了多少兄弟!” “如此,关我何事?” 她握起茶杯,“闯不过,乃汝等之技穷,吾能借宿玄机谷,那是因为闯过了那些阵法,躲过了那些机关。技不如人罢了,又何必寻找托词?汝等明知己之分量,还依旧闯谷,此乃汝等不知量力之过。” 此话一落,周围拔刀声连连响起。 “罢了。”她按下小奴欲撒毒的手,“你们当真是不肯放过我了。” “当初若你肯放过我们,又怎会今日处境?” 当年。 当年。 当年,她扛下暮家重担,处叛徒,杀奸细,清理了多年来留在鬼谷的祸根,她以为她终于可以宁静地生活在她的天下,终于可以在谷里栽下一颗梧桐树,终于可以在梧桐树下修葺一间小房子,终于可以随心随性。 可惜,不过都是以为。 她原是想着厮守在这谷里,不需什么良人作伴,亦不需要儿孙绕膝的天伦之乐。 她只想每日诊几个人,开几副方子。兴致来了就带壶酒去山崖边吹风吹箫亦或者抚琴,时辰到了自有丫头婢子把膳食送到她身旁。 她可以望月,可以踏雪,可以折梅,可以淌溪,可以泛舟,可以作诗,可以唱词…… 可惜她遇到了他。 他被敌国的探子的下三滥手段所伤,闯进鬼谷,狼狈求医。 她指尖把弄着些许粉末,有些漫不经心地打量着他。 他和她医治过的那些人不一样。 他称不上壮硕,但是也是高大健壮,脸上的表情很是坚毅。 他并不秀儒,周身的气势就算是如此地步亦难以让人忽视。 “你是何人?”她尤记得当时她这样问。 “王都范姜。”她也记得他当时这样答。 当时她为座上主,他为堂下客。 可他气势威严,丝毫没有低三下四的乞求。 “思悠悠,恨悠悠,恨到归时方始休。月明人倚楼。” 感受到刀剑的冰凉,她轻轻阖上了眼睛。 “井水有毒。”她将手中的茶水泼到地上。“黑子萝,筱叶,木菱,再加一味药花离。 “你们杀不了我。” “来此之前,我便料到今日。于是一切打点好。” “这样也好,动起手来,难免会遭受皮肉之痛。” 那些人面面相觑,竟是在几日前就中了毒? “你们用二十年的药花离混着十年的尸引,让他痛不欲生,我亦如当年,不会放过你们。” “尸横遍野,干我何事?汝等痛不欲生,又干我何事?” 记得,他的病并不难治,只是比较耗时罢了。 就这么在鬼谷里住了几月,从秋末到深冬。 只是她在山崖边看飞流直下时,身边多了一个人抱着酒坛子的人。只是她吹箫的时候,多了个舞剑的人。只是她息在树上唱陈词的时候,多了会倚在树下喝酒的人。只是她蹚水过溪的时候,多了个在一旁捞鱼的人。只是她折梅的时候,多了个为她穿上厚披风的人。只是她踏雪的时候,有个人,会执着她的手缓缓在山间走着罢了。 那个人,还为她盖了间只能看不能住人的茅屋。 他说,你穿沉色的裳太妖,于是她此后只着浅淡色彩的衣。 他说,你的萧吹得别样好,谈不上入情三分,却纯粹得多。于是她就此把雕着精细图画的琴收了起来。 他说,你把陈词唱得没有愁,如此甚好。于是,她便把书阁里的古旧诗词拿出来反复琢磨。 她尤记得,当时她赤着脚在雪中跳舞,飘飘絮絮的雪花和着她翩翩的舞姿,好像是从天上来。 他坐在雪地里,用手拍着酒坛子,高声唱着:“北方有佳人,遗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再难得!” 豪迈大气的声线,他唱完,喝下一口她温的酒。 谷师的身影被隐在一棵大树下,他笑着仰头灌下一大壶酒。 英雄美人,如此良配,难得,实属难得! 三日了,暮沅还未归来。 谷师每日都为他疗毒,倒是毒发的次数少了些许。 可是他也明了,这压毒,再怎么抑制,终究会有爆发的那日。 那时,必定是来势凶猛,再无扭转的余地。 “她何时归来?”范姜有些虚弱地倚在栏杆上望着满池的残荷。 “你可知,为何这满池子的花枯败至此还依旧留着?” 谷师继续抚琴,可是音律中却带了几分不舍。 “那丫头说,‘留得枯荷听雨声’。”谷师有些疲惫地阖上眼睛,“四年了,我无一日不再为她找寻治疗眼睛的方法,只望她能再看一眼这‘枯荷’,而非‘听’。” “她眼睛为何会看不见?”他皱起眉头,有些困惑。 “为何?”谷师声音微微嘲讽,“为何,你倒是去问她自己,为何如此痴傻,为何如此待自己?” “你是否倾心于她?”范姜骤然问出这个问题,有些突兀。 “何以见得?”挑高眉,谷师看向他的目光有些许质疑。 “我的夫人,在我打仗受伤时,大抵也是如此担忧我,也是如是为我痛心。” 谷师听得这话,终究是大笑出来,“是了,大将军当年大婚,举国同庆,大赦天下。娶的可是郡主,贤良淑德,是如花的美眷。” “可惜,我对那丫头,只是死生之交,相惜之情,再无其他。” “能得到她以命相搏的人,何其荣幸。”谷师看他一眼,却带着些许憎恶。 那瞬间,范姜竟是生出了几分怔忪。 他病好痊愈,回王城复命,领旨出征。 他说,可愿伴我战场? 她答,愿。 他说,那是战场,随时可送命的地方,你还愿? 她问,同命可否? 他答,有何不可! 她笑,那便是了。 于是,他接她进营。 于是,今有女儿不乘轿,愿骑马,愿拿剑,愿杀敌。 她布衣轻纱,卧在帐顶看他练兵,看他雄姿英发,看他威严无比,看他指点江山。 与南越那一战,她直到如今还记得详细。 她记得,她制了药,她把药分发下去,抹在剑上,还有由着细作把药带回了敌营。 她记得,刀剑刺穿盔甲,撕裂皮肤,穿透内脏的声音。 她记得,他那种不要命的拼法,那种势如破竹的气势,那种可将千军万马踏在脚下的自信。 她什么都记得啊,她都记得啊。 到郇州,言府家住奴仆皆散尽,只有一个老者在清扫堂前的积雪。 “你是何人?”暮沅坐在毂椅上,风轻云淡地用内力打量了府内的各处。 的确再无他人。 “扫雪之人。”老者并未停下手头的动作,“姑娘可是鬼医暮家的家主?” “你可是言天?”暮沅未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神色讥诮地望着老者的方向。 “正是老夫。”老者终于收起扫帚,“姑娘请回罢。” “为何?” “府内已无人,皆被王接入宫中,这也算当年王对老夫的一个许诺。” “杀你也无妨。” “你杀不了我。”言天淡淡地笑着,“尸引为双,死生同命。” 暮沅面上并无波澜起伏。 “你唯独祈求老夫活久些,那大将军便能活久些。” “东陵引。” “不在府中。” “何处?” “宫里。” “暮沅。”声音中带着不着痕迹的命令。 熟悉的声音,熟悉的语气,熟悉的人。 那一瞬间,她感受到了许久未有的屈辱,愤怒,不甘以及无助。 “王。” 当初,王亲自领兵上战场,大胜而归,却身受重伤。 路鬼谷,听闻鬼医医者仁心,王便做主入鬼谷求医。 鬼医寡淡无心,只是救人,无一句好话对任何人,只是沉默,或者刻薄。 王偏偏就是爱上她。 或者是,得不到,便越发地想要。 亦或者说,鬼医的寡淡,是为了不引起王的注意,是为了那人的承诺。 可是,终究逃命天涯还是抵不过一道圣旨。 杀身之祸,欲加之罪。 何患无辞? 他带着她去远方,不仅住过客栈,还宿过是破庙,山洞。 她在他怀里,听他讲。 他说,在许久之前的战场上,王救了我父亲的命,王却因伤势过重驾崩,临终的口谕是,重用将军,不得寻事。 他说,我的父亲和先王是过命的兄弟,自小到大,我和王也是形影相随,就算发生了这么大的事,在避而不见一段时间后,王还是选择了和我握手言和。 他说,就此,将军府欠王家的,就真的是还不清了。 他说,我只有姓氏,范姜是将军府的姓氏,我不被重视,因此连名讳都没有。直到王即位,我得以重用之后,父亲终于想起,可惜,我儿时最渴望的东西,已不再需要了。 他说,我本应娶郡主,可我如今该如何娶她,以什么去娶她?我非良人。 他说,我定娶你,冒天下之大不韪也定娶你,为发妻。 她不自觉地回身望向那个声音的主人,手有些发抖。 “如今可好?” “托王的福,一切艰难。” “东陵引已讨回。”她没有像以往因熟悉玄机谷而下地走路。 依旧坐在毂椅上,由小奴推着移动。 “你今年出关过早了罢。” 谷师握起她的手,探脉。 她微微用力想要抽回被他禁锢的右手,却被他狠狠握紧。 “如果不提早出关,你还能见到范大将军?” 谷师阖上双眼,暮沅用了九鸩。 九鸩,剧毒,与筱叶共食或做成药丸,可在五日内恢复内力或者提高内力。 此后,武功尽失,再无内力,且自此体内毒性寄存。 “你对自己永远是如此的狠。” “因为我永远舍不得对他狠。” 后来啊,便没什么轰轰烈烈的事了,不过就是他和她在逃亡的路上被言家堵截,而这次,再无退路了而已。 他回了宫,娶了郡主,当时可谓是普天同庆,隆重至极。 而她闯了玄机谷,废了一对招子,却也是跟老天讨得一段宁静的日子。 只不过在他娶妻的那天,她出谷寻仇,下了点毒,会相袭相传的毒,就此而已。 后来,他偶然被谷师救回玄机谷,谷师把浴血的他丢给她,自己闭关去了。 后来,她为取东陵引,终于还是选择入宫这条从前她抵死不愿选的路。 后来,后来啊,便没有后来了,什么都没有了的她,便没有后来了。 天谡三十二年,上将军范姜领旨出兵边疆。 她穿着宫服的样子,还是很令人不习惯的。 华贵的深紫宫服上用金丝线绣着白鸟朝凤,繁繁复复,更更迭迭,精致细腻。 青丝被妥帖地梳起,步摇凤钗令发间有些沉重,倒是贵气了不少。 可是,总是少了些什么。 回王都这些日子以来,自她嫁给王以来,她一直是那么地进退得宜,也慢慢被朝中大臣接受。 可是,总是少了些什么。 她还是那样清清淡淡,没有曲意逢迎,也没有刻意讨好,好似和从前并无二般。 可是,总是少了些什么。 是什么?大概是少了那种骨子里的倔强,多了认命与顺从。大约是少了内心不曾掩饰的不羁,多了忍耐与迁就。 她已无灵气,她已不再是她。 “将军。” 她站在台阶上,脸上粉黛淡雅,眉目间没有哀愁也没有笑意。 只是安静地望着他的方向。 可是,既是毫无情绪地凝望,那么又是什么在他的心头狂妄? 无心之人,无情之举,可是,偏偏对你无能为力。 “将军,凯旋。” 曾经,你我袖手天涯,亡命的日子,如何艰难,如今你全然忘却。 曾经,你是我的边疆,为我隔离一切的伤痛苦悲,如今你也全然忘却。 曾经,你说你要娶我为妻,冒天下之大不韪也定要娶我,如今,你全然亦安然忘却。 谷师说我傻,何必为你做到如此地步。 我只想,也只能说,承君之情,报君以命。 将军。 将军。 天谡四十三年,上将军战死沙场,王追封为骁勇大将军。 “你可知,就算他什么都不记得了,可是,他依然会不自觉地,不经意地想起一个故人。” “他常告诉我,他忘记了什么很重要的人,很重要的事,他想不起来,可是他又觉得好内疚,过得不舒坦。” “虽说,我偷得了和他在一起的几年光景,可是,他终究是爱你的。” “此次出征,他留下一封书信,他说,他回不来了。” “大概,是他想起什么了罢。” “我不嫉妒你我亦不羡慕你,我只是佩服你,你能爱他到如此地步,是我万万不敢想,亦是万般不敢做的,所以,这样的结局,大概是最好的罢。” “就算我是郡主,天家的人,万般的宠爱,可是,我却是,希望能成为你。” “轰轰烈烈过,平平淡淡过,好过行尸走肉,虽生犹死。” “皇嫂,望保重,此后,我会随处找个地栖身,和这一切,再无瓜葛。” 天谡四十五年,后薨逝。 期间,守孝两年,为何人,不详。 “你是何人?” “王都范姜。”
编辑:秦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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