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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爹,大槐树多大了?”天远问天寿说。 “孩子,大槐树已经很大很大了。爹小的时候,大槐树就已经很大了。”天寿回答天远说。 “爹,大槐树旁边的水井有多大?”天远问天寿说。 “和大槐树一样大吧。”天寿回答天远说。 2 “爷爷,老槐树多老了?”天宝问天寿说。 “孩子,老槐树已经很老很老了。爷爷小的时候,老槐树就已经很老了。”天寿回答天宝说。 “爷爷,老槐树旁边的水井有多老?”天宝问天寿说。 “和老槐树一样老吧。”天寿回答天宝说。 3 遥远的山口里面住着三户人家,这三户人家的房子院落合在一起,就形成了一个小村子,小村子的村口有一颗老槐树,就连住在这里的人也不知道,这里是后有的村子,还是先有的老槐树,反正,从祖上开始,这小村子里面的人和山口外面镇子上的人们都叫这小村子“老槐树”。 后来,老槐树的三户人家有一户木门落锁,全家人下了关东,一去就再也没有回来。再后来,老槐树又有一户人家的男人到东北的北票煤矿去挖煤,也是一去就再也没有了音信,留在家里的两个孩子在一个冬天的夜里愣是给狼叼走了,男人没了音信,孩子又给狼吃了,留在家里的女人就疯了,不久女人也就没了踪影。 最后,经历了风吹雨淋的日子的村子老槐树,就剩下一户人家。那年,这户人家生了一个男孩儿,叫天宝。 4 天宝生下来就爱哭,天宝哭时他妈小丫就掐天宝的屁股,天宝的哭声就会更加的响亮,小丫就说天宝是“哭白精”、是“丧门星”,还说这“哭白精”、“丧门星”哭时像就要挨杀的猪。小丫边说边掐天宝的另一面屁股,天宝就更加使出全力地扯开嗓门子大哭。天宝哭,天宝他妈小丫也哭,跟着天宝一起哭,有时候,天宝不哭了,小丫就一个人接着哭,直哭到昏黑日落。 天宝长大点儿的时候,天宝再哭时,天宝的爷爷天寿就背起天宝走出屋子,走过院子,到村口的老槐树下去。 天寿知道天宝是不想呆在屋子里。 后来,天宝就和他爷爷天寿一样,喜欢上了村口的老槐树。 村口的老槐树高大粗壮,要几个人手拉手才能搂抱过来的树干黑黑的,上面长着好多大大小小的孔洞,孔洞里长有各种小鸟飞进飞出。老槐树树冠茂盛,每到夏天,上面的叶子就密密的,遮住天,每年开花时,花香就会飘满小村子里外。老槐树每一个粗大的树杈子上面都有喜鹊搭的窝,旧的、新的、正在搭的都有,春天开始都有喜鹊飞进飞出,还有各种小鸟在凑热闹,在喜鹊搭成的窝的小空隙里叽叽喳喳地叫着钻上跳下。 天寿背着天宝来到老槐树下。 天寿背着天宝一起看喜鹊在老槐树的树杈子上搭窝,喜鹊们叼着木柴棍儿在树杈子的空隙里飞来飞去,有两只喜鹊合伙用嘴抬着一根粗大的木柴棍子,向老槐树上已经搭了一半儿的窝上飞,天寿对天宝说,两只喜鹊是要给它们的“房子”去“上梁”,粗大的木柴棍子正好拦腰撞上一根树杈子,粗大的木柴棍子就掉到地上,两只喜鹊气得“喳”、“喳”、“喳”地叫。天宝笑了。 等到天宝看够了,继续哭起来,天寿就把天宝背到老槐树旁边的井台上。 水井离老槐树不远,有几根老槐树粗大的树杈子已经长到了井台的上面了,个子高大的人翘起脚伸手就能够着。 老槐树旁边的这口水井,井口直径有六七尺远,井里一人多深的井水水面离井台很近,趴在井台上伸手就能够到水里,井水清澈的能照见人。井壁上有大大小小的石头窟窿,石头窟窿里偶尔有青蛙伸出头向外面张望,没人时还会“龟儿”、“呱儿”地叫上一阵。井台有一面坍塌了,大大小小的方的、长的、圆的、三角的,还有各种奇形怪状的青灰色石头掉到井水里,在水底形成大大小小的石头缝子,小鱼儿们就在那些石头缝子里面穿来穿去,里面还有好多小河虾。看到在水里游动的小虾小鱼儿,天宝又笑了。看到天宝笑,天寿也笑了,只是天寿的笑看上去有点儿难看。 天寿知道天宝是和自己一样,喜欢老槐树,也喜欢老槐树旁边的这口水井。天寿就经常背着天宝到老槐树下来,到水井台上去。 天宝会说话以后,就总是问天寿: “爷爷。” “嗯。” “老槐树老了吗?” “嗯,老了。” “爷爷老了吗?” “老了。” 后来天宝又问天寿: “爷爷,老槐树多老了?” 天寿回答天宝说: “孩子,老槐树已经很老很老了。爷爷小的时候,老槐树就已经很老了。” 天宝又问天寿说: “爷爷,老槐树旁边的水井有多老?” 天寿回答天宝说: “和老槐树一样老吧。” 天寿和天宝说着话,天寿就背着天宝往回走。 天寿背着天宝,走着,又想起离家几年的儿子天远。 天寿想着儿子,念着儿子,思着儿子,盼着儿子。天寿又怕,天寿真的害怕哪一天儿子天远回来…… 5 天宝他妈小丫是个童养媳,天远就是她的男人,不过两个人一直都没有圆房,只是到了天远要走的头一个晚上,两个人才圆房。 天远走的时候,天宝还没有出生。 那一年,天远要走的时候,小丫只有十四岁,还是个柴火棍儿一样的小丫头。怎奈天远说什么也要走了,天寿想,儿子天远这一走不知道那年那月才能回来,更不知道儿子是不是还能活着回来。天寿思来想去,儿子已经十八岁了,不能不让儿子做个“真男人”。就在儿子走的前一天夜里,天寿张罗儿子天远和小丫圆了房。 四年后,小丫十八岁了,长成了一个丰满的小媳妇,生下了天宝。 那一年,天远还是没有回来。 天远没走的时候,天远他妈和天远的妹妹还都在,天远是在她们死后才走的。 小丫本来生活在山外的镇子上。小丫四岁那年镇子上闹传人(由于瘟疫而死人),小丫的爹妈脚前脚后的都被“传”死了,小丫他们家就剩下小丫一个人。经过住在山外镇子上的天远的舅舅牵线搭桥,小丫被抱到山里,做了天远的童养媳。 小丫来后,就和天远一家四口人住在山里,离外面遥遥远远的小村子,一家人养鸡养鸭,喂猪放羊,还有几亩薄地大片儿的山坡地,除去种一些五谷杂粮,再栽种一些瓜瓜豆豆,倒是也不愁填不饱肚子。 那年就要秋收的时候,天远他妈和天远的妹妹正在山脚下的菜地里摘豆角和黄瓜等瓜瓜菜菜,小丫在山边子上逮蜻蜓、捉蚂蚱。天远的妹妹十六岁,比她的还没圆房的嫂子小丫还要大两岁。 “姐姐,姐姐,我抓住了一只最大的蚂蚱。”小丫自打来到天远他们家,就把大她两岁的天远的妹妹叫姐姐。 “别叫我姐姐,我不是你姐姐。”天远的妹妹对小丫说。 “就叫,就叫。姐姐,姐姐。我还叫,我还叫。你管不着,管不着……”小丫说着,老远地对天远的妹妹做鬼脸儿,伸舌头。 “小嫂子,小嫂子,小嫂子……”天远的妹妹高声连连叫小丫“小嫂子”。 “不许叫我小嫂子,人家还没圆房呢。”小丫脸红了,撅着小嘴儿对天远的妹妹说。 “就叫,就叫。小嫂子,小嫂子,小嫂子……”天远的妹妹故意气小丫,继续喊小丫小嫂子。 “妈——妈——姐姐她又欺负我。”小丫向天远他妈给天远的妹妹告状。 “知道了,等一会儿,妈揍她。给你出气。”天远他妈边说边笑。 “妈——你要狠狠地打她,一定啊。”小丫说着,像是得到了胜利,“嘎”、“嘎”地笑了。 “好,知道了。妈狠狠地打她,一定。晚上不让她吃饭,给我闺女出气。”天远他妈答应着,又笑了。 这时,天远的妹妹指着西面的山口对妈妈说: “妈,妈,块,块,快看,快看啊,那有两只大鸟,他们飞过来了。快看啊。” 天远他妈顺着闺女手指的方向看过去,真的有两只大鸟从山口外面飞进来。它们瞬间俯冲过来,越飞越近,越飞越低,飞着飞着,两个圆圆的“鸟蛋”从两只大鸟的肚子底下掉出来,“轰”、“轰”两声,正好落在天远他妈和天远他妹妹身边的两颗炸弹,刚刚掉到地上就炸开了。小丫离得远,被爆炸的气浪腾空推出去老远,重重地摔在草丛里,天远他妈和天远的妹妹瞬间倒在血泊里就没有了声息…… 一眨眼,两架日本鬼子的飞机,爬上山坡,飞到山顶那边去了。 第二天,后山坡上,又多了两座新坟包。 埋葬天远他妈和天远他妹妹那天,整整一天,风刮着雨丝把天空和山岭连在一起。天远的舅舅说:这是老天爷在为天远他妈和天远他妹妹伤心、流泪呢。 后来听说,那天山外的镇子上,被炸成了火海,死了好多人。死去的人比当年的一场传人的瘟疫还要多。 埋葬了妈和妹妹,天远发疯了,天还没亮的时候,天远拿起斧头向山上跑去。天远来到山上,面对长满山坡的大大小小的树木,天远的眼珠子血红,双眼瞪得大大的。现在,在天远的眼睛里,每一棵树木都像是一个日本鬼子,他们全副武装,张牙舞爪地站在哪里,对他狞笑着。天远大瞪着血红的眼睛看着他们,他们就站在那里笑得越发的狰狞,他们对天远说:“来吧,就是我们杀死了你妈,杀死了你妹妹。来吧,看你能把我们怎么样。”天远大叫着:“我操你妈小日本鬼子,我杀了你们,我把你们全都砍死。”天远“啊”、“啊”地高叫着,举起斧头向着他们砍去。天远砍着,天远疯狂地砍着…… 太阳从东边的山顶上升上来了,天远高举斧头,疯狂地砍着…… 太阳已经在西边的山口里落下去了,天远还是高举斧头,疯狂地砍着…… 砍着,砍着。天远倒下来,天远那高大的身体倒在山坡上。 天远哭了。天远趴在山坡上“呜”、“呜”地哭着。泪水和汗水混合在一起,浸湿了他方正的脸,浸湿了山坡上的落叶。 天远哭着,天就要黑了。 “哥哥,爹让我来叫你回家。”小丫来叫天远回家。 天远不说话,和小丫一起向山下的家里走。 走着,天远蹲下身,小丫顺从地趴在天远的背上,天远背起小丫向家里走去。 小丫的小脸蛋儿紧紧地贴着天远的脸,小丫流着泪。 天远想起,以前一家人在地里干活收工回家的时候,妹妹和小丫总是争抢着,要自己背着她们往家走,当天远背起其中一个,另一个总是走在后面数着天远迈过的步子。数着,数着,就说: “够了,够了,一百步了,轮到我了。” 天远这时就放下这个,背起另一个接着向家里走。 这时,天远他妈就在后面“哈”、“哈”大笑。有时候,天寿会说: “这就是剥削,你们两个小丫头片子就是地主老财。”天寿又说“幸亏我们住在山里,才没被地主老财剥削。” 这时,一家人就一起“哈”、“哈”地大笑。 想着,天远的眼泪又流出来。 吃饭的时候,三个人都不说话,小丫流着泪,吃过饭,天远对他爹天寿说: “爹,我要走了。” “啊。”天寿边想心事边答应着,像是没听清楚儿子的话,没上心里去。 “爹,我跟你说,我要走了。” 这时,天寿回过神儿来,对天远说: “啥,你要走了。你到哪里去?” “我去找日本鬼子。” “找他们干什么,他们炸死了你妈和你妹妹。还找他们,不去。” “我要杀死他们,把他们都杀光,给我妹妹和我妈报仇。” “胡扯,就你这小胳膊小腿儿,你拿啥杀他们,你是拿菜刀劈,还是拿斧头砍,都不行。他们又有枪,又有炮,还有飞机。我看你是想把羊羔子给豺狼送去填牙缝子。不去,咱哪也不去。咱就在家里,我说不去就不去。” “不。我说去就去,我一定要去,不给我妹妹和我妈报仇,我活着窝囊。我就去,谁也挡不住我。” “去,怎么去?你到哪去?”天寿有些生气。 “我去找日本鬼子,哪里有日本鬼子,我就到哪里去。”天远主意已定。 天寿知道儿子从小的宁脾气,只要是他认准的事,就是十六头牛都拽不回来。看到儿子心意已定,天寿想了想,对儿子说: “傻小子,要去,也可以。可是你不是一个人去找日本鬼子,拼命你是拼不过他们,你一个人是白送死。你要先找到打日本鬼子的当兵的。不管他们是国民党、共产党,还是个什么党,只有他们是在和日本鬼子打仗,是杀日本鬼子的,你就跟定他们,这样,人多才能杀了日本鬼子。等杀光了日本鬼子,报了你妈、你妹妹的仇你就回来。” “好,爹,我听你的。” 天远临走时,天寿就叫来天远的舅舅,张罗着给十八岁的天远和十四岁的小丫圆了房。 入洞房那天晚上,天远把小丫抱在被窝里,对小丫说: “小丫,哥哥要走了,你要听爹的话。” “嗯……哥哥为啥要走,留下小丫在家?小丫想哥哥。哥哥不走不行吗?” “不行。小丫听话。哥哥是去给妈报仇,给妹妹报仇。我去杀日本鬼子。” “嗯,哥哥,我听话。我听你的话,我听爹的话。你走后,我还要去给妈、给姐姐她们烧纸。可是,哥哥,你走了,我害怕。” “有爹呢,你怕啥?” “我怕狼。我怕夜里狼来叼我。” “不怕,不会的。晚上睡觉早点儿插好门,狼进不来。” “嗯,好。哥哥,我听你的,晚上睡觉插好门。” “好,小丫乖。” “嗯,哥哥,你要早点儿回来,一定啊。” “嗯,哥哥给小丫保证,等哥哥杀没了日本鬼子,报了仇,一定早点儿回来。” “嗯……” 天远把小丫抱得紧紧的。 小丫像孩子依偎妈的怀抱一样紧紧地依偎着天远…… 两个人都在流泪。 早晨,太阳还没从山顶上升上来,天远走了。天远一步一回头地走了…… 6 天远离开家,撇下刚刚圆房的媳妇小丫,走了。院子里就剩天寿和小丫两个人。公公天寿住东屋,儿媳小丫住西屋。西屋是小丫和天远圆房的新房。 他们家的院子说是院子,其实就是用天寿他们从山里砍回来的木头杆子围成的栅栏,栅栏在房子的周围连成一个大圈圈儿,就连房子前面的菜地都圈在里面。木头杆子围成的院子里有猪圈、羊圈和鸡架等等,也都是用木头杆子围成的,就连柴草棚子也是用木头杆子搭成的。和以前猪羊满圈,鸡鸭成群不同的是,现在的猪圈里的两头小猪,瘦得只剩两副骨架,鸡架里的鸡也是越来越少,大概没有几只了,自从天远他妈和天远他妹妹死后,天远又走了,天寿和小丫就整天恍恍惚惚,没有心智经管它们,猪瘦了,那些鸡大多让野猫拉走了,羊圈里的羊是连一只都不剩了,发送天远他妈和天远他妹妹的时候,原来的那些羊都卖掉了,充当了她们的棺材本儿钱。 他们的房子四周的边墙是用各种形状的石头磊成的,外面墙面上有大大小小的窟窿。南边一面木头做成的窗棂上糊着混黄的窗户纸,窗户纸破了一个个的洞。房顶上铺着茅草,茅草上压着木头,到夏天里的连雨季节,那些已经腐朽得发黑的木头上会长出木耳。小鸟不断地在茅草的缝隙和墙上的石头窟窿里飞进飞出,有时会穿过窗棂上窗户纸的破洞飞进屋里。以前小丫和天远的妹妹就上房去摘木耳、抓小鸟,惹得天寿直骂她们,怕她们蹬烂了房顶上面的茅草后屋子漏雨。现在,院子里人少了,猪少了,鸡鸭少了,好像就连不断地在茅草的缝隙和墙上的石头窟窿里,飞进飞出的小鸟儿们都少了。以前小鸟儿们还会穿过窗棂上窗户纸的破洞飞进屋里,小丫和天远的妹妹她们小的时候,就经常在炕上用小木棍儿支起筛子,在筛子底下撒上小米、谷子或是谷糠,在小木棍儿上拴上他们的妈妈纳鞋底子用的细细的麻绳儿,只等小鸟蹦蹦哒哒地走到筛子下面去吃,她们就猛地一拽麻绳,把小鸟扣在里面…… 想到以前,小丫就更加想念被日本鬼子炸死的妈和姐姐。 过去,小丫就害怕夜晚。现在,小丫是更加的害怕夜晚。 每当漆黑的夜晚来到的时候,山里就时常刮起大风。尤其是到了冬天,大风在漆黑的夜晚刮起的时候,风声伴着山上夜鸟的叫声就会传到屋子里来,院子外面的山上的狼也会嚎叫。有时候,它们高一声、底一声,长一声、短一声地嚎叫着,就来到院子的外面,在院子的周围转圈圈儿。小丫感觉那些狼好像随时准备着有谁一声令下,它们就撞开栅栏,冲破窗棂,跳到炕上把她叼走。 小丫还清楚地记得另一户人家被狼叼走的两个孩子,他们是她的小伙伴,他们还是那样小。他们被狼叼走以后,小丫哭了很久,害怕到现在。小丫还清楚地记得他们的摸样。现在,他们家的人没了,就剩下了一座空房壳子。多年前,那家的男人为了养活老婆孩子,让老婆孩子过好一点儿的日子,到东北的北票煤矿去挖煤,几年过去,一直没有音信。家里只留下了女人和一个四岁的儿子、一个六岁的闺女三口人。 男人走后,在冬天一个有月牙儿的夜里,山里面刮着风。女人睡觉时忘了插牢茅草房的屋门,劳累了一天的女人熟睡了,睡梦中,女人猛然听到一生孩子的尖叫,女人猛地坐起来,借着从窗棂上窗户纸的破洞中漏进来的月亮的朦胧的光,看到一条狼叼起睡在炕头的闺女,飞快地跳下炕跑出门去。女人没穿衣服,跳下炕,高喊着追出去。女人高喊着,向山里追去。一直追着,一直追着,直到不见了狼的踪影。女人声嘶力竭地呼喊着、呼喊着…… 后来,直到听到热闹的天寿两口子赶来,把连哭带冻又害怕绝望,已经抖得团成一团儿的女人连扶带拽地弄回家来到时候,发现,女人睡在炕上的儿子也不见了。 两个孩子都被狼叼走了。 第二天,女人疯了。 后来,疯疯癫癫的女人如她的男人一样,也失去了踪影。 7 天远走后,不管小丫的日子多么难熬,冬天还是像约定好了一样,来了。 夜里,飘飘洒洒的一场大雪把山山岭岭的盖了一个严实。 早晨起来,小丫推开门,屋子外面的雪到处厚厚的,一切都被埋在下面。小丫向睡在东屋的天寿说: “爹,下大雪了,我去扫雪。” 哎,天寿答应着,说:“我起来扫吧,你扫不动。” 小丫说:“爹,不用,我扫吧,我能扫动。你的病刚好,你先躺着吧,做熟饭我叫你。” 自从埋了老伴儿和闺女,天远走后,整个秋天,天寿带着小丫没精打采地收拾完地里的庄稼后就病了。天寿病得很重,感觉心就像被掏空了一样。好在秋后山里除去整整地外就没什么其他活计,天寿每天躺在炕上,教小丫怎么熬一些草药给自己吃。山里有多种草药,像苍术、柴胡、元胡等等满山都是。山里人从小就认得草药,也知道一些草药的功效,就常常备一些在家里。山里人命贱,每当有个头疼脑热的,拿一些草药,熬汤喝喝,一来二去的也就好了。 小丫拿起埽除,艰难地扫着厚厚的积雪,雪太厚,扫不动。小丫就拿来秋天打场时用来扬场的木掀,一掀一掀地铲着厚厚的积雪。当太阳升起来的时候,小丫终于把从屋子通往牲口圈、通往院子外面柴火垛和通往老槐树旁边水井那里小道上的积雪清扫干净了。上面的积雪扫净后,下面露着一层薄薄的冰,走在上面滑滑的。看来是夜里最先落在地上的雪化了,早晨的时候山里更冷,就冻成了冰。 小丫抱来柴火,将东西两个灶火点着把火炕烧热,顺便一个锅煮了猪食,一个锅熬了稀饭,小丫叫公公天寿吃饭。 吃过饭刷洗了碗筷,喂饱了猪圈里的猪和撒在院子里的鸡,小丫就挑起木桶到井台上去打水。看着身体干瘦的小丫挑着木桶走出院子,天寿的眼睛里含着眼泪。天寿对小丫说: “打两半桶,要不你挑不动。” “爹,知道了。”小丫答应天寿。 小丫挑着两只木桶在结冰的小道上艰难地走着,走在结冰的小道上脚下很滑,每当她的脚滑动时,木桶里的水就洒出来。小丫走着,太阳的光照在盖满山山岭岭的雪上,闪着光,刺得她有些睁不开眼睛。小丫走着,就在刚刚抬腿迈上屋子门口的台阶儿的时候,小丫脚下一滑摔倒了,木桶里的水洒出来正好浇在她的身上,冰冷的水一下子湿透了她的棉衣棉裤。 天寿手足无措地看着小丫。浑身湿透的小丫瑟瑟地颤抖着,天寿含在眼里的眼泪终于流出来。 小丫看到天寿流泪,就一边拧着衣襟里的水一边对天寿说: “爹,没啥。不怕的,我没事。我进屋钻到被窝里,拿火盆里的火把衣裳烤干就好了。”小丫边说便冷得打牙巴骨。 天寿把两个灶火堂里的火扒出来,装在火盆里,端到西屋炕上,出去了。 小丫趴在炕上的被窝里,在火盆里的火上烘烤着湿透的棉衣棉裤。 天寿躲在东屋里默默地流泪。天寿老了,只有五十岁的天寿,在这个秋天过后,在这个冬天到来的时候苍老了好多…… 寒冷的冬天里,小丫数着一个个的日子,难熬着、难过着。 夜里,小丫躺在炕上,睡不着觉,大睁着眼睛发呆。山里不缺柴火,土炕烧的很热。和天远圆房时拆洗过的被子盖在身上,暖暖的。这新拆洗过的被子虽然天远只盖了一夜,但小丫还是每天都能闻到天远身上的味道。 外面刮着风,风吹着窗棂上的窗户纸“呼”、“呼”地响。星星和月亮的光好像嫌山里冷,拼命从窗棂的缝子往屋里挤。 山上的寒号鸟在叫,小丫听得凄凄惨惨。 小丫想天远。 天远走出去多远了…… 天远在干什么…… 天远吃饱了吗…… 有人给天远做饭吃吗…… 天远冷吗…… 天远有被子盖吗…… 天远找到日本鬼子了吗…… 外面的风停了,寒号鸟不叫了。 星星和月亮到屋子里来了。他们来和小丫说悄悄话儿…… 小丫睡了。 好像外面有人敲窗户,小丫惊醒过来。 小丫看到一条狼抓破窗棂上的窗户纸,两只毛茸茸的前腿已经顺着窗户最下面的窗棂洞口伸进来,它的头从上面另一个窗棂的洞口向屋子里努力地挤着,腿还在用力地扒着窗棂,大咧着的两个嘴角流着哈喇子,两只眼睛滚动着,闪着绿色的光芒。一副不挤进来不罢休的架势。 小丫的脑袋“轰”地一声大了。小丫一声尖叫,爬出被窝,翻到地下,随后爬起来飞快地向东屋跑去。 小丫的尖叫声惊醒了天寿。还没等公公天寿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小丫一下子跳到炕上,掀开天寿的被窝就钻了进去,紧紧地搂住天寿的脖子,浑身哆嗦着缩成一团儿。 天寿懵了,天寿傻了,心跳都要停住了。随后也跟着全身都哆嗦起来。 小丫浑身哆嗦着,蜷缩着,全身的汗水冷冷的,像刚刚洗过冷水澡,双手把天寿的脖子搂得更紧。 小丫哭了。 小丫哭着,睡了。 回来了,回来了,天远回来了。 小丫有了主心骨,小丫紧紧地搂着天远…… 8 草青草黄。花开花落。 后山坡上,天远他妈和他妹妹的坟包边上的野花绽开了四回。 小丫生下了天宝。 9 日子一天天煎熬。 天宝一天天长大。 天宝趴在天寿的背上,天寿往老槐树下走,去看喜鹊搭窝。 天宝趴在天寿的背上,天寿朝井台上去,去看小鱼儿在井水下的石头缝子里面穿来穿去。 天宝感到爷爷的后背一天比一天平坦了,趴在爷爷的背上睡觉,好像趴在炕上一样。 天宝问爷爷: “爷爷,老槐树会死吗?” “会。” “井会死吗?” “不会。除非里面的水干了。” “井里面的水干了,小虾小鱼儿会死吗?” “小虾小鱼儿都会死,但井里再来水的时候,就会长出新的小虾小鱼儿。” “爷爷……” “嗯……” “那……爷爷会死吗?” “会。” “妈……妈她会死吗?” “也会。不过那时天宝已经长大了。” “天宝会死吗?” “不会。天宝不会死,天宝会长大。” “爷爷,天宝不想长大了,天宝愿意和你们一起死。天宝一个人活着害怕。” 天宝哭了,晶莹的泪水从天宝的眼睛里流出来。 天寿哭了,苦涩的泪水流出天寿浑浊的双眼。 10 春去春归。寒来寒往。 在老槐树上搭窝的喜鹊,从北到南、从南向北,来回飞了四趟。 天宝四岁了。 11 天远回来了。 八年前,天远离开家盖天睡地,沿路乞讨。两个月后终于找到了已经打响八年抗战第一枪的,国民党二十九军所属的一个部队,天远跟随部队,东奔西跑,打打杀杀八年,终于活着熬到了日本鬼子投降。日本鬼子是投降了,天远所在的原来的二十九军系统部队在国民党最高当局连年排挤下编制不断缩小,只能靠着喜峰口和卢沟桥抗战等荣誉才勉强保留下番号。抗战结束后,由原来的二十九军扩编的集团军,第五十九、第七十七军只剩下四旅八团,人数不过两万,两万官兵又对蒋介石将他们推上内战前线极为愤怒,以后长期在徐州以北防地消极避战。天远杀过日本鬼子,但是不想和中国人打仗,更不想杀中国人,又想家,想媳妇,想老爹,想埋在家里后山坡上的妈和妹妹,想村口的老槐树……就回家来了。 天远路过山外的镇子时遇到了舅舅,八年了,舅舅老了,腰也弯了,背也驼了。看到舅舅,天远想哭。天远想起了爹。 在舅舅那里吃过饭,舅舅的一番话,天远好像挨了雷劈,接着倒在舅舅家的炕上,像孩子一样“呜”、“呜”地哭起来。 这个晚上,天远没有回山口里的家,就睡在舅舅家的土炕上。 这个夜里,天远睡不着觉,过去的事情总是在脑袋里转悠。要亮天的时候,天远睡着了,做起了梦。梦里有妈、有妹妹、有小丫、有爹、还有孩子。孩子在后面追他,喊他爹…… 天远吓醒了。 早晨,天远想回去找部队。天远对舅舅说: “我还不如回去死在外面,就是死在外面,都比回来强。” 舅舅让他一定要回家看看再走。舅舅对他说: “天远啊,你回都回来了,就回去看看吧。舅舅知道你难啊,可怎么说那都是你的亲爹啊。到家里看看,能呆就呆,不能呆再走。这些年小丫和你爹也真是过得不容易,那日子苦啊,能活到现在难啊,都怨这世道啊。你已经活着回来了,不念活人,你也总该回去看看死人吧。你妈和你妹妹已经在山坡上躺了八年了,你回去告诉她们,日本鬼子败了。” 天远又哭起来。天远哭完,对舅舅说: “好吧,我回去看看,看看我吗,看看我妹妹就走。我已经没有家了” 天远答应过舅舅,就从镇子上往山里走。 十几里山路,天远走走停停,停停走走,过晌的时候,天远终于看到了村口的老槐树。 天远扑上去,趴在老槐树上,抱着老槐树失声痛哭…… 天远哭完,没有走进家里,向后山坡上妈和妹妹的坟包走去。 趴在妈的坟包上,他的脸紧紧地贴着坟包上的泥土,双手紧紧地抓满坟包上的泥土,天远闻到了泥土的香味…… 天远像是诉说着什么,对妈、对妹妹、对身下的土地……天远沉重的身体好像一点点沉入了土里…… 12 儿子回来了,天寿要走了。 天寿没有脸面面对自己的儿子。 这一天,天寿等了八年。内心里煎熬了八年。 傍晚的时候,天寿走出院子,艰难地向老槐树下走。 天寿走着,不回头,他的背更驼了。 天寿走到老槐树下,跪在老槐树下,深情地看着老槐树,他浑浊的眼睛里有泪,但没有留出来。 天寿站起来,坚定地迈开双腿,走上井台。他努力地站在井台上,费力地抬头望着从老槐树的树干上伸到井台上方的粗大树杈子。 天寿颤抖着手,摸索着掏出早已在怀里揣了好久的麻绳子。 天寿将团在一起的麻绳子理顺,把麻绳子的一头奋力向头上的树杈子上面甩过去,麻绳子的一头就搭在树杈子上了,他拉下搭在树杈子上的绳头,双手颤抖着,把麻绳子的两头系在一起。麻绳子就成了一个挂在树杈子上的绳圈。 天寿坚定地抬起头,浑浊的双眼望向远方。他看到了天远他妈,他看到了闺女,他看到了小时候的天远。当他看到只有四岁的天宝时,他闭上了眼睛,眼泪终于流出来…… 天寿睁开眼,浑浊的目光里透出坚定。天寿把头伸进绳圈,抬腿迈下井台,瞬间,天寿高大的躯体挂在树杈子上了。 这时候,有风从山口外面刮过来,乌云飘过来,很低。要下雨了。 天寿的躯体挂在树杈子上,在风中飘荡着。 天宝出来找天寿,看到天寿挂在树杈子上飘荡着的躯体,就跑过来拽天寿的脚。天宝说: “爷爷,下来。你怎么了?” 看到天寿不下来也不应声,天宝又摇晃天寿的腿。天宝说: “爷爷,你不说话,你死了吗?” 天宝看着挂在树杈子上的天寿,像是想起了什么,像是对天寿,又像是自言自语,说: “爷爷死了,井水干了吗?小虾小鱼儿死了吧。我去看看。” 天宝放开天寿的腿,向井台上走去,边走边说: “小虾小鱼儿,不害怕,我来救你们啊。” 天宝走上井台,低下头朝井里看着。 小丫来追天宝,老远就看到天寿飘荡着挂在树杈子上。小丫呼喊着: “爹——爹——你怎么了。” 正在井台上向井里看小虾小鱼儿的天宝听妈呼喊,猛地一回头,脚下一滑,身体失去平衡,扑通一声掉下井里。 小丫疯了一样,向井台上跑去。 天宝正在一人多深的井水里挣扎,就要沉到水底去了。 小丫跳到井里,双手抓住就要沉入井底的天宝,奋力向上举着,这时脚下一滑,她的右脚一下子卡在了井底下的石头缝子里,卡的死死地,井水瞬间淹没过了她的头顶。她向水面奋力高举着天宝。她高喊着: “天远——快来救天宝,快来救救爹。” 清凉的井水灌进小丫的嘴里…… 水面上,挣扎着的天宝的哭喊淹没了小丫的声音…… 天宝跑来了,顾不上挂在树杈子上的爹,一直跑上井台。 天远捞起天宝,小丫知道天宝已经被天远捞上去了,就沉到井底去了。天远把天宝紧紧地抱在怀里,天宝吓坏了,紧紧地搂着天远的脖子,他们的脸紧紧地贴在一起。 泪水从天远的眼睛里流出来,和天宝的眼泪,和天宝头上留下的井水流在一起。 闪电过后,一声炸雷,雨水从天上洒下来。 泪水和泪水,泪水和雨水汇集在一起,流着。 天宝“哇”地一声哭了。 天远把天宝抱得更紧……
编辑:秦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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