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壶酒，那支烟杆，那个背影

　　那个人，那壶酒，那支烟杆，那个背影，那座桥，那场葬礼，那座坟和那缕白发。

　　对爷爷的印象已经开始淡化了，像镜中的影子那般模糊。然后不经意间，镜子落地而碎，只剩一地的碎片，不见完整。那时候的自己，腻在爷爷身边，或许没有想过会在多年之后失去很多关于他的记忆。

　　我想，我再不想起的话，我就会彻底的忘记了，那样，我会千般万般责怪自己。可是，一提及那个老人，心里会难受，会失眠，会流泪，会一直想起他。

　　该怎样提起他呢？

　　1. 那个人

　　母亲还没有怀上弟弟的时候，爷爷就在饭桌上说：“如果下一娃是女娃的话就把大娃（爷爷一直这样叫我）丢了吧，是男娃的话就算了。”

　　后来母亲怀了孩子，不知男女，但是已经和爷爷吵了很多次，她说不管男女，她都不会把我丢了。后来，母亲抱着我和刚出生不久的弟弟，说：“要是把娃丢了，我就和他们一起走。”

　　爷爷没有说什么，母亲也没有走，我也没有被丢。

　　这是母亲去年才和我说起的事，那时候爷爷已经去世3年了，我听完却恨不起他来，即使他曾经那般狠心过。

　　6岁的时候，父母就去了沿海打工，我和4岁的弟弟一直跟着爷爷生活。那时候我和弟弟一起打架，一起偷黄瓜，爬树，摘栀子花被狗追着咬……但是，所有的事到最后还是我被打，爷爷舍不得打弟弟，最多骂上几句。爷爷一直是不公平的，连给零花钱都是弟弟5角，我2角。爷爷经常说的话是，你是女娃，不比男娃。

　　那个人，在我读初二的时候在饭桌上对我说，“大娃，读了初中就不要读了，女孩子不用读那么多书……”

　　后来我听见他和三姥爷的聊天，他说养女娃就是为别人养的，你看我女儿，嫁出去了就真的嫁出去了。

　　2. 那壶酒

　　爷爷嗜酒如命，每顿饭前必须斟上一杯小酒，吃上几筷子自家晒得南瓜籽，酒下肚他才会吃饭。别人家请宴，他就会背上一背篓的稻谷去，然后拎着空背篓走在崎岖的山路上摇摇晃晃，不醉不回家。心情好的时候，他会在山间唱上一段曲子，每每听到这熟悉的曲子，我和弟弟都会飞奔到他的面前拿过背篓找糖吃。

　　他有一个自己的陶瓷的酒缸，里面泡着很多东西。我和弟弟总是偷偷地把里面的红枣捞出来吃了。有一次吃得太多了，他发现了，同时弟弟因为吃得太多醉了，于是，我又挨打了，背上的藤条痕迹一道道的。

　　那缸酒谁也碰不得，有客人来的时候他也舍不得抱出来，只是拿着一个酒壶进去再满满的盛着酒出来。客人说那酒香醇，我也曾偷喝过，只觉得辣、刺鼻还有烧心。

　　如今那酒壶已经碎了，被我打碎的。我只是想擦去它身上的灰尘，却没有想到落到地上成了一地碎片。

　　3. 那支烟杆

　　爷爷有好几支烟杆，每次赶集回来都会带回来一支烟杆，长短不一。不过后来他不知道为什么突然不买烟杆了，去山上砍了根竹子自己做了一支烟杆，烧烟烧坏了就又重新做。

　　他最喜欢的是那支很长的烟杆，有点像纪晓岚那根烟杆，上面也吊着一个烟袋。每次点新烟的时候总会在门槛上坐着，在旁边的两个石凳子上敲上几下。十几年下来，那石头有了好几个坑，如爷爷的酒杯般大小。

　　爷爷有块地是专门种烟的，也刚好够他抽，一年下来从不外出买烟，但是去集上总会坐在几个烟农旁边，聊着这烟怎样怎样。他很自豪他种出来的烟，别人也称赞。

　　吃烟前爷爷总会把一口酒或者一口茶喷在烟上，然后才卷起来插到烟杆上，点火。之后便有烟圈一圈圈的在他脸上散开，腾云驾雾般。

　　他不抽盒烟，别人递给他，他也只是接过来夹在耳朵那里，回家后装进一个烟盒里，从不抽。后来父亲打工回来，没几天就把那烟抽完了。再后来弟弟长大了，也偷偷的把烟偷走在他学校厕所里学抽烟。

　　他从不怀疑，好像他没有那个烟盒一样，他只在乎他地里的烟草。

　　4. 那个背影

　　10岁那年我去了爸妈所在的城市，爷爷和弟弟送我上的汽车，爷爷给我一个袋子，里面装着他凌晨起来煮的鸡蛋和一些腊肉。他说，到那边听爸妈的话，城里头不比乡下。

　　说完话他就站在那里，知道车走得很远了，我伸头出来望，他还站在那里，牵着弟弟一直站在那里。

　　一直望着他，最后慢慢缩成一个黑点，越来越小，然后消失。

　　那是我第一次坐汽车，晕车晕得很厉害，鸡蛋和腊肉一点也没吃，后来在某个车站扔掉了，因为已经坏了。下车后我看见父亲哭得很厉害，我记得那时候对爸爸说的第一句话是：“我想回家，我想爷爷了……”

　　在那里生活了两年，晚上做梦总是梦见爷爷，他背对着我，什么也没有和我说，还梦见了和弟弟一起抓泥鳅，然后被爷爷骂踩坏了他烟草，梦见爷爷哭了，说想大娃了。

　　5. 那座桥

　　回到爷爷身边的时候刚好上初中，学校在镇上，一个来回要走上4个多小时，所以选择了住校，每周末回家。

　　一次周末回家连着下了几天雨，本该下午去学校的我因为雨太大了便没有去，赖在家里说明天去。

　　第二天早上还是没有停，我便不想去学校，但是爷爷很生气，说陪我去学校。去学校要过两座桥，其中一座桥已经被淹了，爷爷就带着我转了一大圈，可是桥还是被淹了。

　　我转身说不去了，打算回家。可是，爷爷已经把裤脚挽起来，找来一根竹子，拿过我手里的大包小包东西，然后一步步的，小心的把拿包行李送到对岸去，然后慢慢地走回来。整个过程中我一句话也不敢说，我怕我的一句话会打扰到爷爷，怕他掉进那很深的河里……

　　水很深，爷爷不高，那水已经到了爷爷的腰间，他的裤子全湿了，他便把外面长裤脱去，站在我面前，说：“大娃，上来，我背你过去。”

　　我不愿意，那水太深，桥太窄，爷爷太矮，我太重，雨太大……我哭着说：“我不去上学了，不去了！”

　　那是爷爷第一次那样大声骂我，骂我没有出息，骂我没用。

　　后来还是趴在爷爷背上，他让我把伞收了，然后一步步朝那座桥走去。水慢慢地漫过他的大腿，然后到达他的腰间。他说：“大娃，把脚抬高点，鞋子要湿了。”

　　每一步都很小心，每一步都用脚先试了试，然后才敢走下一步。每一步走之前都说，“大娃，别乱动……”

　　或许爷爷不知道，我趴在他背上哭了，眼泪湿了他的衣服，或许，他以为那是雨水……

　　他送我到学校的时候已经快中午了，他说：“大娃，好好学习，我先走了。”

　　爷爷一身全湿了，站在学校门口朝里面望了一眼，说：“我就不进去了，里面全是读书娃儿，我这样子进去不好……”

　　那天下午我也没有去上课，躲在宿舍里哭了一个下午，我恨最开始的自己，为什么还要那样地抱怨爷爷的不公平，其实，他是公平的，他也爱我这个孙女。

　　6. 那场葬礼

　　我初三那年爷爷去世了。

　　那天我还在教室里坐着背英语单词，班主任轻轻地敲了我的课桌，让我把书包收拾一下出去。提着书包站在外面，班主任说：“你妈妈打电话来让你和你弟弟回家，你的爷爷……”

　　我对着班主任深深地一鞠躬，慢慢地走到学校门口，弟弟在那里等着我，他蹲在那里，抬头看了我一眼，然后起身，拿过我的书包背他背上说：“你还背书包做什么？”

　　我不知道，我只是一直跟在他的后面，爷爷身体在我上初三的时候就一直不好，后来直接瘫痪了，进食都是靠我们一口口地喂。爷爷晚上不会睡着，半夜的时候总是把大姑和爸爸叫醒，然后对他们说了很多话。白天爷爷也不睡，把我和弟弟叫到面前，迷糊的说了很多话。后来，大姑告诉我：“那是你爷爷知道自己活不久了，怕自己一睡就真的睡过去了。”

　　我跟在弟弟后面走在乡间小路上，我走得很慢，弟弟一直催我走快点，可是我就偏偏走的很慢，后来直接蹲在路边不走了，蹲在那里，突然就哭了。

　　弟弟跑回来站在我面前，说：“姐，走啊……爷爷还等着我们啊……”

　　我走不动，腿软了，没有一点力气，最后坐在路边，清晨的露水湿了我的裤子。弟弟把我拉起来，说：“姐，我扶着你走……”

　　我和弟弟踏进家门的时候他们全部人望着我和弟弟，母亲过来拉了我和弟弟，说：“还愣着做什么，给你们爷爷磕头啊！”我和弟弟跪在那里，磕了三个头，然后站起来。大姑把我和弟弟拉到她身边，说，“你们回来了啊，还是没有看到最后一面啊……”说着说着她抽泣起来，眼泪一直流。

　　爷爷躺在大屋右边的木板上，脸色很白……

　　弟弟走过去摸了摸爷爷的手，不住地颤抖了一下，然后他跪在那里，一直哭一直哭，谁也没有止住。我坐在大姑身边，一滴眼泪也没有掉。

　　大姑说：“他就盼着你们回来，知道他不行了，就把他抬到楼下来，但是，他就看见墙壁上你的奖状，就指着奖状，说大娃，二娃……”

　　大姑话没有说完又哭了，然后继续说：“他一直舍不得闭眼睛，就等着你们回来，那时候才凌晨两点，你妈妈没敢打电话，他就在那里等着你们，等到四点就等不住了，闭上眼睛的时候还指了指你的奖状……他的嘴一直张着，最后还是喊你们，后来帮他闭上嘴巴，还是没有闭上……他就一直等着你们回来……”

　　我去后院，在那里一直哭一直哭，母亲过来砍菜，看见我，说：“过去陪陪爷爷吧……”

　　除了母亲，所有的人都说我很冷漠，说我也不哭也不说话。

　　爷爷的葬礼举行那天，我跪在那群人中间，道士在唱着我听不懂的话，抬头见，我看见一只白色蝴蝶飞进屋里，我看着那只白色蝴蝶围着爷爷的棺材转了一个圈，然后飞走了。我起身跟着蝴蝶跑出房子，站在院子里，看着它飞进山里。

　　要剪衣角放进棺材的时候，母亲跑上楼去找我的旧衣服，我却抢过大姑手里的剪刀，把自己身上穿的衣服剪去一个角，很郑重地放进那个布袋子里……

　　他们说，这个可以让爷爷在下面没事的时候数一数自己有多少子孙。

　　爷爷葬礼忙完之后我去学校参加期末考试，那次我的成绩很好，是我初中最好的一次。其中，我的作文是年级里的最高分，那次的题目是：《最难忘的——》。

　　我记得自己写作文的时候写哭了，趴在桌子上一直哭，却没敢出声。我写爷爷背我过河，写他打我骂我，写他的葬礼……

　　监考老师走过来，把那张满是泪水的卷子收过去，刚想和我说什么的时候，我却拿着笔跑出了教室，同学们问我怎么了，我也什么也没有说……

　　7. 那座坟

　　去年回家扫墓，爷爷的坟全是杂草和乱树枝桠，父母一直在小城里工作，很少回乡下，我和弟弟也在外地读书，不曾回过老家。于是，那座坟很破败，一直遗忘了。他们说大姑有一年回来打理一番，后来因为乡下的习俗怕被说闲话也就没有来了。

　　我和弟弟把坟前的杂草和枝桠打理了一番，挂纸钱，然后点上香烛，烧纸钱，磕了三个头。弟弟跪在那里久久不起来，我看见他眼眶里全是泪，他说，“爷，二娃没来看你，是二娃不对，也不知道明年二娃还会不会来看你……”

　　走在回家的路上，弟弟突然说，爷爷已经走了四年了……

　　我转身抹泪，心里难受，他把手搭在我的肩上，说：“老姐，你现在还是不要哭了，爷爷看着呢……”

　　8. 那缕白发

　　父亲说他老了，以后也会走了的。父亲说他头上有了好多白发，一缕缕的……

　　父亲说：“你爷爷这辈子什么也没有得到，也没有享到什么福，就这样就走了。”

　　父亲说：“你爷爷把我和你大姑养大，然后又把你和你弟弟养大，然后就这样死了……”

　　父亲说：“我从小就没有娘，你爷爷拉扯我和你大姑不容易，我和你妈一直在外面打工，

　　你爷爷拉扯你和你弟弟长大不容易……”

　　爷爷走的那年，他59岁，满头白发……

　　【后话】

　　这是和“笔记随风”约定写的，各自回忆自己的爷爷，回忆那个已经逝去的人。本不想写的，可是后来还是鼓起勇气写了。我知道，这一写，我又会心里难受很久。

　　我最先在笔记本上写上很多片段，无论怎样也连接不起来，后来晚上失眠了，一直不愿想起自己失去的亲人，也是这个原因。

　　这四千多字怎么也写不尽我的爷爷，写不尽我对他的思念和敬爱之情，我知道最开始我是错的，因为我曾经恨过我的爷爷，但是后来恨不起来了，反而对自己懵懂年龄时的那份恨意感到可笑。这世上能有几个人出现在我们生命中真正的留下足迹？所以，好好珍惜这些人吧，如果失去了，后悔也是没有用的。

　　爷爷去世了很久了，真的很久了，我不想说“他永远活在我心中”这样的话，因为没有意义，我已经开始在慢慢忘记了，但是却真的忘记不了。他是我的亲人啊，我怎么能够忘记？只要一提及，还是会想起很多，想起就会感到揪心，就会湿了眼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