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薄凉且浮华的尘世,还有什么比这样简短素朴却意蕴深长的殷殷相嘱更能触动人内心深处最隐逸的柔软和疼痛呢?又有什么比相约来世期许来生更能打动人的誓言呢?---引
【一】
一大早就接到姑母的电话,告知她添了个小重孙子。隔着如许距离,依然能看到她脸上那朵匍然开放的菊花,就像能感受她那份难以名状的欣悦一样。也许,这个小生命的降临,给了形单影只多年的姑母一份晚景的慰藉,也给了她支撑着走下去的理由。
印象中,姑母是个能说会道,小巧瘦弱却又坚强无比的女人。脸上风霜雨雪的痕印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要大一些,眉头紧皱,眼神愁苦而忧郁。那时候看着她,我会觉得生活无比灰暗艰辛,而生命,仿佛完全找不到出口。所以,当时我不太喜欢这个比我父亲大很多的姑母。虽然我的父亲几乎是她一手带大的,也是几兄妹中跟姑母长得最形神俱似的。
奶奶健在时,姑母会隔三差五地回来。每次回来总会絮絮叨叨跟奶奶说些家长里短的琐事,有时候说到自己的处境,眼里会忍不住蓄满雨水,连语调都哽咽起来。每每这时,奶奶便无可奈何地轻叹一声,眼神跟着黯淡忧郁下去,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奶奶那是心怀愧疚呀!当初正是因为家贫的缘故,才迫得姑母过早地嫁了人,不仅减轻了家庭负担,还用自己的彩礼让我的父亲得以继续维持学业。
都说穷人的孩子早当家,这话一点不假。出身于四十年代末期的姑母,从小到大一直都很勤快,手脚麻利,做事干净利落。小小年纪,却极为能干。那时候爷爷虽还健在,却是个从旧社会过渡来的烟民,身子单薄瘦弱,完全被大烟夺去了心神,整日苟延残喘,什么也不能做,家庭的重担全部搁在了小脚的奶奶头上。
【二】
解放前,祖父母家底子还算殷实,后来却成了地主富农,几经查实批斗,所有的财产全部予以收缴充公,于是真正的家庭危机开始来临。奶奶一共生养了五个子女,加上爷爷的好逸恶劳和长年的病痛,那么多张嘴又等着吃饭添衣,其窘境可想而知。好在姑母聪明伶俐,乖巧懂事。自小就开始帮奶奶收拾院子,打扫卫生,洗衣做饭,照顾弟妹,俨然是个小大人。
生活条件太差,爷爷薄弱的身子扛不住,终于撒手而去,留下五个嗷嗷待哺的幼子,其中两个尚在襁褓中。奶奶封建残余思想很重,自小就给爷爷做了童养媳,一直认为爷爷是她的天,是她的地,是她所有的希望与生命。虽说不能做事,也不懂得体贴,但家里总算有个男人顶着,不至于被人瞧不起。所以爷爷一走,奶奶的天也塌陷了,整个人一度特别沉沦消极,终日以泪洗面,愁眉不展,走不出年轻寡居的阴影。
那时候大伯十二岁,姑母九岁,于是里里外外,便开始有他们冠弱忙碌的身影。
姑母是几个孩子中最聪明的一个,犹爱读书,且过目不忘,常常能得到许多大人的赞赏。为了一家六口,不得不忍痛弃学务农,从此沦为小半个文盲。小小孱弱的身躯风雨里来去,做农活,担重物,跟奶奶大伯一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要强的她暗地里不知哭了多少回,受了多少委屈,遭了多少体力心力上的磨砺,方能成长起来,像一个正常劳力,样样不让须眉?真不知道她稚嫩瘦弱的身体,缘何蓄蕴了如此大的能量?
日子过得不好也不坏,勉强就这样支撑下来了。我父亲已经上完了小学,小姑姑也在念三年级。只是我父亲成绩优异,老师希望他继续求学。况我父亲名字中原本就有一个“书”字,当初祖父取这名的意思,是再明显不过的了。但学费呢?生活费呢?对于一个孀居已久的六口之家,这样的消息,无异于雪上加霜。一家人愁眉苦对,十几岁的父亲不声不响地呆坐在门外,听里边一声比一声沉重的叹息,不敢有任何奢求。奶奶也无能为力。
是姑母挺身而出。说这么大一家子,一定得出个读书人。眼看着我父亲就快熬出头了,再苦再难也得倾尽全力。奶奶黯然,大伯憨厚,两个小的茫然四顾,他们当然也有这样的想法,只是断无亲友会再续借钱粮的了。于是姑母一咬牙说那就把自己嫁出去,先交了第一年的学费,以后再慢慢想办法。
【三】
手心手背都是肉。我不知道当时奶奶是怎样痛彻心扉的难舍和自责,也不知道我父亲是怎样的震撼和感激涕零,更不知道那么大一家子人是如何渡过那些迷茫徨难的岁月的。总之,姑母确实就那样把自己推出家门,嫁给了我的姑父。实际上,我姑父家环境也不太好,只不过因为姑父年轻力壮,力气大,且做得一手好农活,远近颇有些名气罢了。那样的年月,有力气,好歹就能混口饭吃。谁又能把日子过得好到哪里去?
姑父素来是个雷厉风行的人,性子火燥,正直刚烈,动辄呵斥恼怒,甚至拧眉恶语相向。所以柔弱乖顺的姑母,那时颇受了许多闷气。但她不声不响,安静且认命地俯身于那个小小的泥石瓦舍,每日里锅边灶台地头田间,像个不知疲倦的陀螺,来来回回地转,并尽可能将姑父照顾得妥帖周全。就连她的婆母,一个极为挑剔且严厉的女人,生前对姑母苛责挑拣,临走却紧紧攥着姑母,硬拉着姑父一定要他当面承诺好好待这个媳妇儿之后方肯咽下最后一口气。可见,姑母骨子里的那份坚强和隐忍,是多么令人心生钦仰!
正是她无声却温柔的抗衡,正是她里里外外的辛劳和操持,一个家才慢慢有了起色。而姑父原本就是个性情中人,于是对姑母的态度逐渐好转,偶尔也愿意听听姑母的意见,也常常会携了姑母一起回娘家来。那时候姑父已经乐意背着大表哥牵着大表姐来串门,而姑母抱着小表哥,一家人看上去乐呵呵地,小日子过得很滋润。彼时姑母仍会暗中接济奶奶他们。真不知如此拮据的情形之下,那些零零碎碎的钱物是姑母怎样掰碎了揉捏了许久方预存起来的。虽说不能彻底解决什么问题,但我父亲确实在姑父母的帮助下完成了学业,这是事实。
【四】
我们的日子越过越好,而姑父母家,却越来越不济。原因出在我小表哥身上。小表哥当兵那几年,性子跟姑父年轻时一样火爆。加之姑母历来宠这个小儿子一些,所以难免骄纵,经常喜欢跟人发生口角。一次会餐时喝醉,趁着酒兴跟人斗嘴,最后操家伙斗得不亦乐乎。等到把事件平息下来,小表哥一只眼睛当场废掉,而另外那个,被打成脑震荡,在医院躺了整整两个月。
宣判结果出来,小表哥被直接开除回家,医药费自理,并赔偿受害人所有的医疗费用。刚刚才有点起色的小家庭,一夕之间又开始风雨飘摇。姑父母咬着牙赔上所有的积蓄,又东奔西走在亲朋好友之间,不知道费了多少口舌和脸面,勉强算是凑齐了人家的赔偿金。但小表哥回家之后,旧习难改,对工作东挑西捡,高不成低不就的,也便只能赋闲在家。年少轻狂的表哥哪里知道姑父母心底的难处和苦楚呀?不仅不帮衬着家里,反而整天游手好闲,不务正业,简直让姑父母操碎了心。姑母背地里恨得直咬牙,最后还是只能泪眼汪汪地叹气:时也,命也!谁让自己生了个反骨仔呢?
好在那样的日子,总算是熬过来了。小表哥虽懒得出奇,但能说会道,狡黠精明,是个做生意的好手。平白无故消失了几天,当姑父母急得头发都快竖起来时,他却晃晃悠悠地回来了,随手甩给姑母一叠钱,又漫不经心地掉头跑了。姑父气得发疯,以为这钱来路不明,拿起棒子跟着就追。姑母见状魂飞魄散:再怎么样,那也是自己的儿子呀!等她气喘吁吁地赶上去,将姑父棍子抢下来时,背上早挨了两闷棍,疼得她泪花直闪,却硬扛着一声不吭。这一切都被表哥看在眼里。也就是在那一瞬,桀骜不驯的他突然软了下来,不跑,也不分辨,任姑父劈头盖脸的痛骂一顿。尔后,沉默不语地扶着姑母回家。自此,收心养性,一门心思做起水果批发生意来。
【五】
我不知道这样柔软的包容和坚守,算不算爱?至少我认为,姑母心底一定是爱着我姑父的。虽然那个时代的男女,并不会轻易说出内心深藏的情感,也不会轻易就许下一个地老天荒的誓言。但那个意志坚强、脊梁挺直、说话粗声大气,遇事连眉头都不皱一下的男人,给我的印象却极好。
记忆中,姑父总喜欢眯眼笑着把我抱到膝头,给我讲许许多多有趣的故事,那样子极为和蔼可亲,也极为纵容和宠溺,那些风风雨雨有些晦涩阴暗的过往似乎已经随着岁月一起慢慢沉淀和消融,最后只在他脸上留下刀砍斧削霜雪纵横的印记。而他性格的改变,完全是因了一个女人,一个羸弱且瘦黑的女人。
还记得姑父突然之间撒手而去的情景。看上去那么矍铄健朗的姑父,像座小山一样的姑父呵,从被查出绝症到作别红尘,仅仅半年。这半年时间内倒叙的分分秒秒和点点滴滴,对于曾与他一起患难与共心手相牵的姑母来说,究竟是一份怎样刻骨钻心的疼痛和熬煎?我不得而知。我所知道的是,姑母收起一贯皱起的眉峰和清凉的神情,言语轻声,更加温柔体贴。那份知心知底的冷暖呵护,任谁见了,亦会感动到泪盈于睫。
姑父走得匆忙,也走得平和而干净。就像他平淡无奇的一生,在这个尘世留不下半星蛛丝马迹。但在他弥留之际,却一声声唤着姑母的名字:墨仙,你一定要好好过下去。好日子,来生,再补回你。那一刻,姑母恸哭失声,所有的眼泪和悲伤突然决堤。这个薄凉浮华的尘世,还有什么比这样简短素朴却意蕴深长的殷殷相嘱更能触动人内心深处最隐逸的柔软和疼痛呢?又有什么比相约来世期许来生更能打动人的誓言呢?要知道我的姑父母,不过是新旧社会转型过来的两个本分老实的农民呀!他们,何尝懂得什么所谓的山盟海誓?又哪里懂得什么不弃不离的生死契阔呀?那一句,是发乎心的眷念和不舍,亦是对姑母为人处事的极大的赞誉和肯定呀!
那时候,姑父母早已完成了作为父母的责任和义务。两个表哥成家之后生意繁忙,并不跟他们住在一起。姑父母每天除了给儿子轮流看护庭院,顺带两个孙子外,两个人相濡以沫,日子过得也还算滋润。我们担心姑父的突然辞世,会让姑母倍觉孤单和清冷,会给姑母致命的打击,所以我们轮流接了姑母来散心。
痛失至爱伴侣的姑母,却表现出了极为强大的生命感召力。那份细碎的坚强和沉默,令人动容。也许,姑父以及姑父所给予的一切,已在她生命中烙下永不消逝的痕印,所以,姑父走了,她还得恪守为人妻母的责任。于是,才在我们这边住了几天,便百般央求着要回去。很清楚地记得她红着眼睛说:“我梦见玉亿回来,找不到我,很着急的样子,我不放心。”玉亿,是我的姑父。
该是怎样的知交和灵犀,方能将两个人的生命彼此消融得不露一丝痕迹?又是怎样无言且深沉的爱与亲情,方能让陌路阴阳的两个人彼此牵挂到入心入肺,在每一个云起月落的晨昏里倾听彼此的心跳和呼吸?
【六】
姑母走了,回到那栋写满曾经的两层小楼里,安然而清寂地过着她的余生。彼时,她的孙子相继长大,都去了外地求学。而我们,除了逢年过节,也鲜有时间过去拜望。偶尔想起,会打个电话问候一声。姑母会用惯有的亲热和欣悦,认真而详细地询问我们的情形。仿佛该问候的是我们,而不是她自己。
这么多年过去,姑母还是老样子。只是性格,反而开朗大方了许多,神情日益晴和温柔,完全没有了之前那样略带愁苦的抱怨和落寞。那栋小楼,表哥要翻新或是接了她同住,姑母只是不肯。说是怕姑父不习惯。说这话的时候,我看见姑母眼神清亮亮的,风霜雨雪的印记像镂刻在她脸上的花纹,沧桑,却迷人。即便岁月的风从哪一处吹来,亦吹不散那一眉弯一眼角的风情。
我想,姑母的一生,应该是幸福的。就如同刚出生的那个孩子,恬然而自得地活在属于她的世界里。那里,才是她精神与魂羽合二为一的皈依。
编辑:秦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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